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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列传的深意

本文摘录自 《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

你们要研究《资治通鉴》,经史合参的目的在哪里?就是司马迁的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天,是宇宙物理世界;人,是人道。所以读历史不是只读故事,不是只知道兴衰成败,还要彻底懂得自然科学、哲学、宗教,通一切学问。“通古今之变”,你读了历史以后才知道过去、现在,知道未来的社会国家,知道自己的祖宗,知道自己的人生,知道以后你往哪个方向走。司马迁提出了孔子《春秋》的内涵,也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司马迁平生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精神,他写《史记》的时候,也考察了各个地区的有关史料。不过我在这里再加上一句话,一个人要想成就自己的学问,除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交一万个朋友,当然最好是交好朋友,交到坏朋友就麻烦了。

讲到司马迁写《史记》,我给大家讲重要的“眼睛”了,《史记》比起《春秋》又有不同,他自己创作了一个新的历史体裁,他的精神在八书;不像《战国策》、《国语》等史料,各有各的系统。《史记》以后才有班固父子作的《汉书》,后面的历史都照《汉书》的体裁,慢慢衍变,之后有《后汉书》、《三国志》,魏晋南北朝等史书,接着是《唐书》,再有《宋史》、《辽金元史》、《明史》,清史还没有写好,民国史更没有人写了,还差得远呢。

《史记》用的是传记体,他的体裁同别的都不同。他用传记体裁,等于写小说,所以我常常告诉年轻人,你要读《史记》,想要懂司马迁写什么,最好也读《聊斋志异》。你以为说鬼话就那么无聊吗?司马迁常称“太史公”,实际上是推崇他父亲,因为从他父亲以上,一家都管历史的,同时也表达一个史官的历史责任。蒲松龄写《聊斋》,在每一篇异闻、鬼话之后,他也跟司马迁一样,他自称异史氏。所以想把文章写得好,想做个好的新闻记者,你非读《聊斋》不可,要学会他写故事的手法。他在重要的故事后面常有个评论,就是“异史氏曰”,和司马迁写《史记》“太史公曰”一样,这是我们读历史应具的一只眼睛。

司马迁写《史记》用传记体写,我先讲我的故事。我当年年轻,自己认为学问也不错,抗战初期那时二十几岁,在四川成都中央军校教课。这个时候我见到我的老师袁(焕仙)先生。我一生的老师很多啊,唯有这位老师很特别。那个时候人家说我诗词文章都好,又说我文武全才。他听了就说南怀瑾是一条龙,我要把他给收了,这是后来人家告诉我的。

有一天我们两个人谈话,谈到古今中外的学问,谈到历史,谈到写文章,他就很严厉的问我:“你读过《伯夷列传》没有?”我说:“先生啊,我太熟了,十一二岁就背来了。”他说:“嘿!你会读懂吗?”我说:“是啊,都背来了。”他那个态度,把胡子一抹,眼睛一瞥:“嗯!这样啊!”样子很难看。他这么一讲,我愣住了,我就说先生啊,我们那个时候不叫老师,叫先生。“先生啊,你讲得对,也许我没有读懂。”他就说回家好好读一百遍。我这时心里真的有一点火了,但是还有怀疑,他怎么这样讲呢?《伯夷列传》我很清楚,我现在都还能背得出大半。回来我真的把《伯夷列传》拿出来好好的用心再读,反复思维,当天晚上明白了。我第二天去看袁先生,我告诉他,先生,《伯夷列传》我昨天回去读了一百遍。他就哈哈笑了,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明白。”你们读书称呼老师,这就是老师了,这是书院精神,让你自己读通了。这是读书的眼睛,读史的眼睛。

司马迁写《史记》,重点在列传,第一篇写《伯夷列传》,你去看看。照一般写传记,写一个人,譬如说你姓王或姓李,山东人,哪里毕业,做了什么事,讲了什么话,这是传记。但是他写《伯夷列传》,没有几句话。武王那时是诸侯,他起来革命,要出兵打纣王,几百个诸侯都跟着他,纣王是皇帝哦。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读书人。这两个老头子,“叩马而谏”,武王出兵的时候,他们把武王的马拉住了,劝他不要出兵,只有几句话,第一,你父亲文王刚刚死,还在丧服之中,用兵是不应该的。第二,你更不应该去打纣王,他至少是你的天子,你周朝也是他封的,你怎么可以以臣子出来打君长呢?然后“左右欲兵之”,旁边的人要杀这两个老头子,这时姜太公说话了,“此义人也”,你们不要动手,要尊重他们,这两个是中国文化的读书人的榜样,请他们回去,好好照顾着。后来武王灭了纣王,建立了周朝,列传中有一句,“义不食周粟”,等于说,你这样做是“以暴易暴”,不过是一个新的暴君打垮一个旧的暴君而已,所以他们绝不吃周朝土地上生出的任何一颗米,两人饿死在首阳山。这是司马迁为他们所作传记的重点。然后下面都是理论,理论什么?对历史的怀疑,人性的怀疑,宇宙的怀疑,因果的怀疑,你们回去多读这篇《伯夷列传》就知道。从古至今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为什么天下的坏人都很得意啊?为什么坏蛋造反都有理呢?强权为什么胜于公理?这个因果报应在哪里啊?这是司马迁在这一篇的怀疑,也是对上下古今历史打的问号。

但是这一篇就告诉你,中国文化不赞成这些帝王,做帝王的干什么呢?所以你要去看书了。你看唐朝杜甫的诗,这是讲到历史的参考,这是看历史的眼睛,杜甫写那个唐太宗得唐朝的天下,两句名诗,“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你看多漂亮!换句话说,你唐朝的天下打来的,你消灭了各路英雄诸侯,最后是你拳头大,当了皇帝,整个的国家就是打来的。毛泽东当然也懂这个,他是熟读《资治通鉴》的,枪杆里面出政权。可是杜甫不是那么讲,杜甫讲得很文雅,“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这是历史的眼睛。

还有唐人章碣的两句诗,“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举子”,就是考取举人、进士啊这些人,读书人一辈子很可怜,死了埋在泥土里。换句话说,我们这一些读书的知识分子,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后归到烂泥巴而已,读书有屁用啊!这个宇宙天下是都是用权力与手段骗来、偷来、抢来的。这两句诗就把功名富贵,有钱财的,有权势的,统统批评了。唐人的诗像这样的有不少,这是历史哲学的观点。现在回到《史记》。

司马迁写《史记》,不同于《春秋》,《史记》有五种体裁,做皇帝的叫“本纪”。做宰相诸侯的,以及了不起的人如孔子,这些叫“世家”。古人说的世家子弟,就等于现在说的高干子弟,就是这样来的。其他普通一般的,就叫做“列传”。还有“表”、“书”等体裁。他写《史记》这几种体裁,大都用传记体写,不像《春秋》,他这是首创,在他以前没有,以后大家慢慢跟他学的。刚才讲列传第一篇,以伯夷、叔齐代表一个高尚的人格道德,然后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而且他很特别,《游侠列传》、《刺客列传》,什么都写了;乃至写《货殖列传》,做生意的、盗墓发财后来称王的,什么都有,做偷儿、做妓女也可以发家的,他讲得非常白,非常清楚,有各种列传。

司马迁引用孔子一句名言,是讲写作历史的重点——“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者也”。他说写历史、写文章,如果光讲空洞理论,没有用,他用传记体来写,等于写小说一样,把一个人一辈子的思想、行为、言语,写得明明白白的,让大家看得清楚,这是他写历史的眼睛。所以我们读历史,要经史合参,要学观音菩萨千手千眼,每一只手里有一只眼睛,每一只眼里有一只手,要清清楚楚。

你看他写皇帝,刘邦是《汉高祖本纪》,写项羽也是本纪,他认为项羽跟刘邦是一样的,平等看待,只有他敢,也只有他做到。后世班固写《汉书》就不敢了,改了项羽的,不叫本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