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帝国大概是世界史上大帝国中最古怪的案例。一方面,凭借快马弯弓的硬实力,蒙古人在最短时间里,建立起了一个人类历史上疆域最辽阔的大帝国。但另一方面,蒙元帝国的软实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可以肯定点说就是根本没有。

之所以出现这种一条腿极强,另一条腿极弱的状况,原因在于“蒙古帝国崛起得太快。”其在草原上固有的“强者为尊”的价值观体系,在征服身体的过程中很有帮助,但在征服头脑方面实在乏善可陈。毕竟,征服脑袋不像砍脑袋那么简单。

另外,蒙古人的“文化影响力”至少在蒙古帝国初期几乎零,我们现在所见的蒙古族文化特征,几乎都是其后漫长岁月中,逐渐积累的产物。最浅显的例子便是,蒙古帝国初期(成吉思汗时代)既没有文字,也没有成熟的宗教系统。

铁木真

第一版的蒙古文是嘉泰四年(1204年),成吉思汗征讨乃蛮人之时,一个畏兀儿人(今维吾尔族先祖)俘虏塔塔统阿创制的。成吉思汗嘉许其忠于国家的行为,又感觉其“性聪慧,善言论,深通本国文字”,便让其结合畏兀字母创制了一套回鹘体蒙古文。至元六年(1269年),西藏萨迦派高僧八思巴又结合古藏文字母,为元世祖忽必烈编制一套新蒙古文,并在元朝统治中原期间推广,史称“蒙古新字”或“八思巴文”。

另外,蒙古帝国初期,也没有形成自己的高级宗教系统,流行在草原上的依旧是原始祭天、敬神崇拜的萨满教。承托古代文化最重要的两个支柱——文字和宗教都没有,蒙古帝国想要推广自己的“文化影响力”自然无从谈起。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蒙古帝国的征服者在征服四方的同时,也拜倒在各地被征服者的文化面前。这导致蒙古人有的信仰东正教、有的信仰伊斯兰教、有的信仰佛教,区别仅在于,他们更接近哪个宗教的强势区域。

嘉熙三年(1239年),蒙古帝国凉州王阔端派遣手下大将多达纳波率军循唐蕃古道,取道玉树、昌都、那曲、当雄攻至前藏。这是蒙藏两个民族间第一次交锋,但这种交锋表现出来的是,蒙古人对藏族人的单方面屠杀。

多达纳波的进军路线

公允地说,此时的吐蕃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疆域横跨万里,辉煌豪劲令唐朝皇帝不安枕席的吐蕃王朝了。数百年的领主割据,加之林立的教派,将吐蕃疆土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就像一个完美精致的花瓶,碎裂后虽然每一个碎片都极尽华美,但再想重新粘和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在屠杀了500多名僧人,损毁了几座寺院后,蒙古人的立威收到了效果,难以形成合力的西藏教派势力,不得不屈服于蒙古人的刀锋,向蒙古人献上图册和户牍表示臣服。

淳祐七年(1247年),西藏代表萨迦派的高僧萨迦·班智达带着两个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吉,赶赴凉州与阔端会盟,史称“凉州会盟”。凉州会盟是蒙藏关系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随后萨迦·班智达以《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的方式,向全吐蕃宣布了二者的从属关系。自此,广大西藏地区第一次纳入了中央帝国的版图。换句话说就是,蒙古人完成了对吐蕃的统治。

随后,他们在藏区设置管理机构、划分十三万户、多次清查户口(括户)、修筑驿站、整理道路、派驻军队、直至直接派兵打击不愿臣服的教派和家族势力(“止贡林洛”和“贡嘎桑布之乱”)。

八思巴

以上政策和事件足以说明,蒙元帝国在吐蕃地区的统治是清晰并强有力的。

但在蒙古人征服藏族的同时,逆向的思想征服也在不断深入和推进之中。

早在凉州会盟期间,萨迦·班智达敏锐地发现,蒙古人对各种宗教系统呈现一种很开放的态度,愿意接受各种宗教思想。凉州城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甚至基督教都有各自祈祷场所,并且各种信仰之间能够和平的相处。出现这种情况,其实也不难理解,蒙古帝国时期蒙古人对很多新事物又都非常强烈的好奇心,并不想某些人想象的那么封闭。他们对身边出现的各种新资源、新技术都能很好的加以利用,宗教系统不过其中之一。毕竟,原来自己没有,反倒没那么抵触。

随着萨迦·班智达出手,用藏医和精神疗法治好了阔端的宿疾,他成了凉州的“祭天长老”,并在各种宗教系统中超越萨满教获得优先祈祷权和首座地位。

忽必烈

而后,八思巴和忽必烈的亲密关系,让藏传佛教更上层楼。

至元元年(1264年)元朝设总制院(后改为宣政院),八思巴领总制院事,“总制院者,掌浮图氏之教(佛教),兼治吐蕃之事。”他在回藏区之前,忽必烈特意颁布了“珍珠诏书”。这份保存在萨迦寺的珍珠诏书中,不但明确了八思巴的领导权,还特意写明了藏传寺院和僧人的特殊地位,即便是元朝钦派的“金字使者”也不得冒犯。

而后当至元七年(1270年),八思巴第二次向忽必烈授予密宗灌顶。忽必烈又将八思巴的地位由“国师”晋升为“帝师”,赐封号为“普天之下,大地之上,西天子,化身佛陀,创制文字,护持国政,精通五明班智达八思巴帝师”,或称“帝师大宝法王”。

受此二人关系的影响,有元一代蒙古人政权对蕃僧的优待,甚至达到了纵容的地步。凭借蒙古统治者对其的尊崇,蕃僧做出了很多令人发指之事,《元史》屡见不鲜的“当街殴打驸马、咆哮公堂、爆锤州官”都是小意思。

杨琏真迦

身为江南释教总摄的蕃僧杨琏真迦,遍掘南宋诸帝、后、公、侯、卿、相陵墓,“凡发冢一百有一所,戕人命四”。即便如此,民怨鼎沸的他却一直官运亨通,直到丞相桑哥倒台,他才被牵连入狱。但不久,忽必烈便“贷之死”,“给还其人口、土田”,其子杨暗普晋升为宜政院使。

蒙古人对吐蕃的征服是有预谋、有计划,是必然的,而藏族人和藏传佛教的反向征服,则更像是个人行为,有不确定性!

以当时蒙元帝国和吐蕃的硬实力对比,这种征服不过是早晚的事,即便没有阔端对西南地区的谋划,换任何一个蒙古首领,吐蕃都无力对抗蒙古帝国。因此,这种征服是一个必然性事件。

反观藏传佛教对蒙古人精神上的征服,却带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因为,出现这种情况必须基于蒙古人宗教系统的原始,如果蒙古人已固有了一个完备的高级宗教系统,那藏传佛教能否取得成功并不一定。

所以,吐蕃的软实力征服是并没有出现明确的计划或实施方案,更多的是凭借藏传高僧的个人魅力,在各个蒙古势力之间游刃,寻机推广自己思想,萨迦·班智达是如此、八思巴是如此、噶玛拔希(噶玛噶举派高僧,第一位转世的活佛)也是如此,唯一区别仅在于萨迦派正确选择了队伍,而噶玛噶举派选错了。

萨迦·班智达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今天蒙古族普遍藏传佛教并不是萨迦·班智达、八思巴和噶玛拔希等几位推广的必然结果。

任何事物都是有反复、有波折的,尤其是将一件事情放在以百年为衡量尺度的漫长历史中。元朝在统治中原不到百年后,草原牧区的藏传佛教迅速衰落,萨满教一度重新回归。

之后,三世达赖索南嘉措和俺答汗在青海仰华寺会晤,藏传佛教才再次在蒙古王公势力扶持下复起,之后格鲁派又选择了一个蒙古族王公云丹嘉措(俺答汗曾孙)作为四世达赖更加深了二者之间的关系。黄教(藏传佛教格鲁派)在蒙古地区独大与此不无原因,而在萨班、八思巴的时代,格鲁派还远远没有出现。

所以,纵观中国历史,蒙藏之间的“互相征服”,或称之为“合流”,其实发生了两次。两次的代表性事件,一个是萨班与阔端的“凉州会盟”,另一个是索南嘉措与俺答汗的“青海之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