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焦文静,现居北京。

我生于城镇小康之家,从小品学兼优,高考全省前200名,985名校毕业,顺利拿到北京户口。我不知道北京户口值多少钱,但我记得当我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看着他以“110”开头的身份证号,觉得这是我这么多年在北京最大的成就。

我的老公跟我是大学同学,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嗜好,爱读书爱思考自诩博学。上学时靠着一点小文思追我到手,如今仍在单位发挥着笔杆子的作用,写着老干部们喜欢的诗歌和散文,自己经营着一个粉丝不过百的公众号,阅读量还不如我这个理科生写的文章。

我和老公曾经是班上的神雕侠侣,大学时也曾以梦为马、诗酒年华,西去罗布泊,南下大理,北指漠河。母校校庆时,还曾回到初恋的湖边,徜徉在当年的小树林重温浪漫情怀。但如今,我们更像是并肩战斗的兄弟,早上六点半起床,洗漱做饭收拾孩子赶公交,像打仗一样。下班回到家正常情况下已经八点多,好不容易孩子睡了,两口子躺在床上,赶紧拿出手机刷一刷新闻。周末操持家务送孩子上课,过得比工作日还累。那曾经周五晚上颠鸾倒凤、周六10点起床、12点吃饭、下午2点睡到5点的时光恍如隔世。

我们的孩子从1岁开始上早教,现在上私立幼儿园,除了学费,还有每年四万的课外班。我单位的上司大姐比我大五岁,有娃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狠心地把儿子送回了老家,如今,她二胎生了女儿,似乎要把没有亲手带老大的遗憾补回来,天天对女儿看不够爱不够,女儿把家烧了她都能乐呵呵地先拍个抖音再说。我下决心不要二胎,宁愿再苦再累也要亲自陪着孩子长大,不舍得把孩子送回家。我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老公每天回家比我早,买菜做饭陪孩子学习。以前傲气的老公,现在在幼儿园家长群里卑微得像条狗,每天跪舔老师,班上有活动,老公第一个举手参加,各种手工无所不能。

我住在北京三环以内——这是我对老家的亲戚说的。而我才不会进一步补充说,紧挨着南三环。大舅说,他家姑娘住得比我远,在北四环外,好像叫什么“学院桥”。我呵呵一笑,心说早晚有一天他家姑娘会跟他解释学院桥的房价比南三环贵一倍。

为了孩子上学,我们搜刮双方家底买了一间跟我同龄的学区房,从来没住过,只是供着。我们买房时去那里看过一眼,一位满脸疲惫的妈妈正在给孩子做饭,那逼仄的房间里堆满书本和杂物,墙上贴满地图和奖状。上一位房东长期居于国外,她们已在这里租住了7年,我在那位妈妈哀求的目光下,做了千万次心理斗争,还是狠下心来提出了涨房租,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今我们的收入除了日常开销和房贷,所剩无几。在经济下行的压力下,我们对单位无比忠诚,每天像打了鸡血一般地苦干,比老板还害怕公司倒闭。过生日,我请同事吃团购的日料,剩下几块三文鱼,我已经能够很淡定地在众目睽睽下叮嘱服务员打包。老公单位发的下午茶,每次都把酸奶和水果省下来带给孩子。老公已经两年没买过衣服了,他最贵的一件衣服是单位搞运动会发的阿迪达斯T恤衫。我偶尔会去西单大悦城逛逛,试完衣服,特气势地对导购说,这个款式还是不合适,显老,然后再在网店下单。

我们买了车,平时大部分时候不开,因为出不起油钱和停车费。老公跟朋友吃饭时开车去充面子,从来不喝酒,因为请不起代驾。开车的时候,我遇到堵车时,会好整以暇地拍张照片发朋友圈,抱怨一句北京的路况。但是,心里想的是,再堵也比挤地铁强。

记得有一天早上,我开车去北六环办事,经过天通苑北站,我看到那里的栅栏不像一般的栅栏半人高,而是有一人高,在这里坐地铁,绝无跳栅栏插队的可能。我远远地看到无数年轻的男男女女涌进铁栅栏里,喧闹着、蠕动着,像是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关押着。而就是这些年轻人,在一个多小时以后,会来到那些光明洁净的写字楼里,操着中英夹杂的术语,谈着几百万的生意,仿佛站在世界之巅。

北京,总是有无数像我一样忙碌的人,这里的机场24小时365天都是热闹的。有一次出差回来,凌晨三点的机场仍然熙熙攘攘,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都行色匆匆。经过漫长的跋涉,我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出口,多么羡慕那些冲着举牌子接机的人走过去的同行者。我坐在回城的出租上昏昏欲睡,司机师傅却滔滔不绝精神百倍,他家里有一个儿子三套房,他嫌城里的路况闹心,专跑机场线,每天下午五点多上班,早上三点多下班。他说,姑娘,我以前在部里上班,给那谁谁开过车。

北京,神秘的人物太多,高级的东西太多,它们就像我的生存游戏中的NPC。这里,随便一个公园都是曾经的王府贵第,大爷大妈们在亭台楼阁里哼唱着年轻时的流行歌曲,在参天古树下跳着优美的舞蹈,鲜有年轻人的影子。这里有很多免费的演出、讲座,我关注了很多公众号,信息资源极其丰富;我们公司的乙方经常搞客户回馈,免费的公开课多得数不过来,都是有名望的大咖主讲。但是,可惜,我都没时间参加。上个月我一位在老家当英语老师的同学来参加美国大使馆免费的外教英语活动,晚上我请她吃饭,她回味着下午的活动,表达着对我坐守帝都的欣羡,而我只是在盘算着接下来两个星期的午餐都只能吃盖饭了。

国庆阅兵时,街上便宜的菜摊都销声匿迹,空手而归的我拍着头顶轰隆隆的飞机;开两会,地铁加强安检,将要迟到的我拍着帅气的武警战士;开一带一路峰会,机场管控,飞机晚点的我拍着机场的书店。这些,都是朋友圈的素材。

北京免费的公园很多,潭柘寺的玉兰、景山的牡丹、玉渊潭的樱花……好景无限,但我只有清明五一才能去看,到处是滚滚人流,只有仰拍才能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我每年攒下很多天年假,只是双十一抢购一次出国游,一回来赶紧换头像。每次出游,都精心打扮,就盼望着拍几张拿得出手的照片,以后一年的光荣榜、生日墙,都是世界坐标的背景。再一看,其他同事也一样。

我跟着我的老板和客户,蹭了很多高档的餐厅,那些餐厅有的是小桥流水道法自然,有的是宫灯溢彩雍容华贵,有的是石墙老井朴拙怀旧,但我已毫无欣赏的意趣,只想回家陪陪孩子、吃老公做的家常便饭。工作多年,我已经成了职场的老司机,在餐桌上声东击西、虚与委蛇,对若有若无的性骚扰四两拨千斤,脸上是顾盼神采谈笑风生,心里只当做是一滩狗屎。

我的公司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曾经我看不上眼的90后,如今成了跟我有着共同话题的朋友,95后的孩子跟我们才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不像我们当年一入职时像傻子一样,他们早在学校里已经积累了比我的工作经历还丰富的实习、跨国交流、学生组织经验,他们的父母是80末90初的大学生,如今正是各单位管理层塔尖上的人物,我们根本不知道公司里藏着多少“二代”。至于我们前台的小伙子,是2000年出生的千禧宝宝,一张满含胶原蛋白的娃娃脸,秒杀TFboys,一副如小龙女般不谙世事的天真表情,摆明了不是来工作的,纯粹是来让我们这帮老阿姨养眼的。办公室里的事不需他操心,换水、给打印机换墨盒、调试投影仪音响,也不需要他做,因为我们已经多年被当驴使,早就修炼成变形金刚了。

我明显地感觉身体在垮掉,腰疼背疼手腕疼已是常态,每年体检报告上的提醒项目越来越多。过年回家陪父母爬山,老爸老妈一骑绝尘,我趴在路边椅子上呼哧带喘。这几年,老公的发际线已经退守头顶,而我的发量也“浑欲不胜簪”。曾经精瘦的老公,现在越来越胖,而曾经天天嫌自己胖的我,如今干巴瘦。看着自己前几年的照片,那是多么健康的婴儿肥,真后悔为啥要用那么狠的滤镜给p成锥子脸。

一转眼毕业多年,校友会收集校友资料,我点开二维码,填写着个人简介:焦文静,现居北京。然后呢?我已盯着屏幕发了一晚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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