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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25 号,印度总理莫迪宣布印度全国封城的第一天,在新德里卫星城市诺伊达的我,在上午9点下楼,想到社区旁的杂货店补货;虽然我在两个星期前就开始陆续囤粮,但莫迪的21 天封城令还是让我心慌。杂货店的大门紧闭,戴着口罩拿着购物袋的几个邻居们面面相觑,看来莫迪呼吁大家“不要恐慌”仅止于呼吁,在这样的封城时刻,这个13 亿人口的大国,谁能够百分之百地相信物资不会缺乏?拿在手里才是真的。
杂货店还没开,警卫倒是先来了,我们显然已经违反了144 条法令──不得4 人以上群聚,诺伊达从3 月18 号就开始实施,随后巡逻的警车也经过,我们赶忙回家。新闻上看见有人走在路上,就被警察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一顿。后来我又再去一趟杂货店,因为店家限制五进五出,门口已经排了长长的人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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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在我后面的印度阿伯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他把口罩给戴反了,应该压在鼻梁上的铁条在他的左脸颊亮得刺眼。怕他防护不当增加感染风险,我便善意地提醒了他,在我的指导之下他才把口罩戴好,结果他的太太走过来,一样戴错了。我心想,这些人还是印度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底层人民的防疫设备与知识,恐怕更难以卒睹。
杂货店对面的蔬果店,被狂扫了几个小时之后,还没中午就拉下铁门了,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顺畅地供货。终于轮到我进杂货店,牛奶已经被抢光,原本以为没有人会跟我抢的咖啡豆也只剩两包。我和一同去采买的太太L 赶紧挑选新鲜蔬果,虽然有货但看起来并不多,外面那条人龙大概有些人今天会买不到。
“只剩这些了,但还是要买。有什么就拿什么吧。”一个印度男子和太太L 在杂货店的冰箱前相遇,他纠结着要不要把仅剩的存货买光,却还是把商品放进了篮子里。在这样的时刻,“要不要当好人把东西留给别人”,是一种天人交战,却也是像我们这种中产阶级以上的人,略显奢侈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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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封城日记第一天看似流水帐,却隐约透露着印度的防疫挑战。担任驻印度记者第8 年的我,是第二次经历这种生活上的未知与恐慌,前一次是2016 年印度总理莫迪闪电废钞,全世界最大规模的财政震撼弹,86% 的现金从市场中真空,现金荒引爆了印度政治、社会与经济的各种混乱。莫迪此次宣布全国封城,也是在这场新型冠状病毒的疫情危机中,全球最大规模的封城令,眼前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印度全国封城的第一天,印度确诊病例突破600 人。
医疗系统脆弱,防护设备不足
“印度每年投入医疗保健系统的支出,占GDP不到1.3%,疫情一旦爆发,我们的系统根本没有能力负荷。”约格什.贾殷(Yogesh Jain)强调的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着印度每人每天平均分配到的医疗预算仅4.5卢比,医疗品质可想而知,在全球大流行病压境之际,更显得毫无抵抗之力。
格什.贾殷是印度著名的非政府组织人民健康扶助团(Jan Swasthya Sahyog,JSS)的共同创办人,长期关注大众与偏乡的健康议题。在印度疫情刚爆发之际,他就告诉我,印度国内可能有很多本土病例,但印度选择只检验有旅游史或直接接触史,且已经出现病征的患者,但这并不符合印度的实际感染情况。
印度直至3月17号,仅化验11,500个检体,是全球化验比例最低的国家之一,也引起国际与当地媒体的质疑,直至3月下旬才开始扩大检验已出现可能病征的患者。然而印度病毒学权威沙希德.贾米勒(Shahid Jameel)却认为,这是为了在有限的资源下,务实地管控疫情、防止医疗系统崩溃,“虽然化验的比例少,但是在3月9号,我们化验了5,100个检体,发现44个确诊;3月18号,11500个检体确诊人数为147人,确诊的比例是越来越高的。”之后,印度的每日确诊数开始明显地跳动,3月20号单日新增63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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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传播会是下一阶段,必然发生。我们无法避免疫情爆发,对我们来说可以做到的,是确保重症人数低于医院能够乘载的数量,要达成这目标,就必须确保较少的感染人数。”沙希德.贾米勒此言背后有两个意义:第一,印度必须要采取严格的措施,防止实际感染人数的增加。第二,严格地限制检测资格,能够让确诊数字较少,让资源能够用在最迫切需要的重症病人身上。
印度的医疗系统,到底能负荷多少重症病人呢?面对我的问题,沙希德.贾米勒没有答案。“印度的大型医院,大约有50 张加护病房的病床,但这些病床并不代表全部都能够用来治疗新冠肺炎的患者;当我们计算能够负荷的能力时,得要考量可得性(availability) ,一旦医疗崩溃,不只是新冠肺炎,其他疾病的患者死亡率也会大增。”
印度是一个13 亿人口的大国,一旦医疗崩溃,情况会远比其他国家来得更为可怕;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为什么莫迪在印度仅有500 多例确诊时,就宣布全国封城,并警告印度人民:“如果我们不能够有效地应对封城的这21 天,印度这个国家与你的家庭,将会倒退21 年。”
宣布封城时,莫迪也宣布将投入1500 亿卢比,约20 亿美元加强印度的医疗基础建设,包括检测设备、加护病房、呼吸机以及人员训练等等,然而印度长年忽略对大众医疗卫生领域的投资,是否能以1500 亿卢比补足,仍是一大挑战。
配套措施弱,底层受苦
莫迪一声令下,印度13亿人口只能配合封城,却非所有人都有“能力”配合。在印度,有1.6亿人无法取得干净用水,有90%的劳工是在毫无保障的非正式产业工作,有上亿人住在人口稠密的贫民窟。根据印度2011年的人口普查,印度13亿人里有超过4亿5千万人离开家乡到其他省邦工作,而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从事警卫、家务帮佣、清洁工作、日薪工人、嘟嘟车司机或人力拉车司机等等,这些人很多并无固定居所,也没有任何余裕张罗突如其来的封城。
卫生条件差、防疫知识不足,又得不到政府的社会福利保障,印度底层人民的封城人生,没有防疫隔离包,没有Netflix,没有无聊打发时间的奢侈;对于在整个社会中最脆弱的他们而言,封城是失业、挨饿、生病,或死。
印度不断传出都市移工徒步回家的新闻,在所有交通全断的情况下,他们只能仰赖自己的双脚,走上数天、上百公里的路,只有回到老家他们才有一丝希望;然而疫情肆虐之下,他们暴露在极高的感染风险之下,沿途又因为封城,可能遭遇到警察的暴打,回乡之后则可能被视为病毒带原者而被歧视攻击。这些城市移工一直都是老家的经济支柱,他们的返家没有久别重逢的愉悦,而是整个家庭陷入困顿。
这样的人道灾难曾经在2016 年上演过:莫迪在全国电视讲话中,一声令下废除了印度500 卢比和1,000 卢比的旧钞,市面上86% 的流动现金瞬间真空;这颗印度史上最大的财政震撼弹,伤得最惨的就是底层人民,而现在他们面对的也同样是莫迪在全国电视讲话中,一声令下全境封城。
当然,印度中央政府以及省邦政府,陆续提出一些保障方案,包括现金补助基层劳工、提供庇护所与食物等等,然而底层人民走在马路上是铁铮铮的事实。印度财政部长西塔拉曼(Nirmala Sitharaman)3 月26 号宣布1.7 兆卢比,约227 亿美元的穷人经济纾困方案,包括直接将现金转入帐户、妇女额外津贴、免费赠粮、提供医疗人员保险等等,保证“绝对不会有人饿着”;但这些纾困方案的执行成效以及落实时间仍得观察,特别是那些没有登记在政府专案之下、没有银行帐户、难以接触到政府援助政策的人民,有许多人是多等几天都没有办法的,重重的官僚体系又会让他们等上多久呢?
资讯落差与假新闻
“假新闻会制造恐惧与恐慌,这造成的损害可能远比新型冠状病毒更严重。”赛义德.纳扎卡特(Syed Nazakat)是亚洲卫生分析(Health Analytics Asia)的创办人,亚洲卫生分析是亚洲第一个以实际数据分析为基础,专注于大众健康与医疗卫生调查性报导的数位媒体。赛义德.纳扎卡特也在世界各地开设工作坊,指导媒体与政府分析真数据与辨别假新闻。
3月初印度疫情扩大,有谣言将新冠肺炎与禽流感混淆,疯传家禽是感染源,吃鸡肉和吃鸡蛋就会感染;这个谣言透过WhatsApp散播,导致鸡肉价格一夕崩跌,成了第一波的假消息受害者。这个假新闻的背后,不仅反映民众对于病毒知识的匮乏,更被怀疑是特定宗教势力的操作,刻意污名化吃荤之人,刺激族群之间的排斥与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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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部分极端印度教团体大肆宣扬“圣牛”功效,宣称吃牛屎和喝牛尿可以对抗病毒;还有印度卫生部国务部长乔比(Ashwini Choubey)要大家晒太阳补充维他命D就能杀死所有病毒,以及各种偏方疗法,都成为印度正确防疫的重重困难,重蹈韩国教会用盐水喷喉咙造成群体感染、伊朗人误信喝工业用酒精防疫爆66死的覆辙。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印度中央与地方政府的命令,难以准确地下达基层执行单位。封城之后,印度各地就传出警察暴打街边卖菜的摊贩与线上购物的送货员被攻击的消息,一度迫使Big Basket、Grofers以及Flipkart等印度最大的线上购物平台停止接单。然而依据封城规定,蔬果、肉品与必要物资,本来就是可以继续运营的。连警察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预期普通民众理解呢?有多少人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出去购买生活必需品与食物?手头没有现金的人,又有多少人不知道银行与ATM是继续运营的呢?
印度宣布封城21 天,有人赞赏这是“超前部署”,在疫情尚未失控之际,保持人民的社交距离防堵病毒传染,然而这个超前部署的前提,必须有完善准备为后盾。莫迪政府以近乎突袭的方式宣布封城21 天,无论是中央政府、地方单位、私营企业还是普罗百姓,显然都还在惊吓当中寻找方案。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在第一天就做到最好,特别是像印度这样一个城乡与贫富差距极大的13 亿人口大国。在这21 天的封城中,印度是否能够妥善应对这些防疫挑战,人民又有多高的意愿与能力可以配合,或许如同莫迪所言,将决定印度是否倒退21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