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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痱子妈爱的确良。

那年,痱子刚记事儿,妈领他姐痦子去供销社,买了几米的确良,蓝色儿,适合全家人穿。的确良进家主持了个会,结论是:痦子要裙子,演节目穿;爸要半袖,开会出门穿;边角料给痱子做短裤,凉快。痱子不挑,因为妈自个儿都没份儿。“蝴蝶”牌脚踏机哐唧哐唧,转眼一身半蓝格莹莹的衣服新鲜出炉。

痱子妈人送外号“巧手丁”。还不是痦子和痱子妈的时候,她就臭美得慌,见天脚踏机哐唧哐唧,她妈压箱底的陪嫁衣裳瘦了一号,她姨脚腕够不着的裤子短了一截儿,全归了她。可老人的衣服无非那几样那几个色儿,时间长了,巧手丁也腻烦。打的确良一出世,她就像苍蝇一样“盯”上了这物件。痱子爸是个秀气书生,白面孔细身量,痱子妈高兴在他身上展示自己的缝纫才干。话说痱子爸穿着的确良半袖去学习,收获一排扫射的目光,回来时后背又多了两排。走在街上,灰黑的砖墙衬得那衬衫天一样清亮,跟衬衫一样清亮的,还有巧手丁爽朗的笑和得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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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痱子给真的痱子搅得睡不着午觉,索性偷偷地溜出门去。“痱子!”巧手丁的喊声里翻涌着哈欠。痱子踮脚冲向10米外的斜坡。坡上有个沙窝。痱子撅着屁股爬,胁迫两只盖盖虫一同噤声,虫虫一只漆黑一只金黄,瑟缩的小腿反抱着琵琶。边上,老瓢儿张开白色的眼睛惬意地晒阳阳;红根儿和酸不溜儿跌跌撞撞,前来欣赏痱子的新装。妈搂着痦子找过来时,痱子几乎长成了一只造型奇特的蘑菇,的确良短裤在阳光下蒸腾着海盐。妈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一眼一眼地打量痱子,说,“不好好穿!”痱子知道,妈是怕他把短裤弄脏弄破。后来,盖盖虫们看见,巧手丁一手提溜着痱子,一手缠着淡蓝色的旧毛线往家走——就像拎着两串不听话的挂钱儿。

那天晚上下大雨。第二天,房前屋后全是水,痱子难过地嗨嗨了半天,觉得穿长裤对不起的确良短裤。斗争5分钟后,痱子出了门,蓝秋裤外套的确良短裤,脚蹬爸的蓝水靴,静静地站在青石板上,小小的身影远看像一道细细的闪电。他不知道,厨房里的妈那会儿没像往常一样坐着烧火站着捞饭,而是嗐嗐哟哟地侧歪着,两手交替摩梭着双腿——妈腿上微微凸显的血管也像极了细细的闪电,那枝枝杈杈里游走的是细雨一样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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痱子的的确良短裤硬是穿了两年。九月,小学开学了,巧手丁递给痱子一个书包,蓝蓝的,毛毛的。痱子一蹦三跳到了班级,见大怪背个黄挎包,二孬拎个花口袋。痱子把书包塞进桌膛,一上午心神不宁,手心咕嘟咕嘟冒泡,像一个个蓝色的问号。吃完午饭,痱子没睡——他在半人高的大柜里没头没脑地翻——自己出生的褯子满月的包被“百天”的帽子都在,唯独不见了那条的确良短裤。问妈,妈支支吾吾地说,“给大眼贼儿了”——大眼贼儿是痱子表舅家孩子。痱子说不出为什么,鼻子根儿有点痒痒。再上课,痱子就把鼻子转到墙那面,书包里像有个秋千,无数个两年前的片段歪歪倒倒躺在上面,悠啊悠荡啊荡,随一股暖暖的土腥味飘到跟前……

痱子妈再后来一直在家织地毯。有时候,赶上娃儿们来串门,她会友好地抬眼瞅瞅,“你妈在家吗?”来人答,“在”。她又问,“做啥呢?”来人答,“吃饭”。过不了20分钟,如果来人还没走,她必友好地又抬眼瞅瞅,问,“你妈在家吗?”来人答,“在”。她又问,“做啥呢?”来人答,“刷碗”。又过不了20分钟,如果来人还没走,痱子就会急吼吼地扯人走了,一边走一边摩挲身上的地毯毛——那毛毛一点一点地,雪花一样,在天上飘,在他心上飘——或许,那萦绕低回的,还有的确良的黄金时代的回声,以及妈日渐凋零的记忆。

又过了小二十年,痱子成家了。逢年过节,他会给妈买两件衣裳,放在老缝纫机盖板上。花眼的妈有时仔细摸摸,不说话,有时幽幽地埋怨他乱花钱,声音陌生得不像妈。“老丁走得动,吃得香,让她改天把以前的衣服改改,还不一样地穿?!”痱子不吭声,只默默地看两三点笑意慢慢地在妈唇角和鬓边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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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那个笨重的柜还在,只是很久没打开了。

直到那年五月,妈让痱子去柜里找做虎头鞋的纸样儿,痱子一通翻腾,没找着纸样儿,却看到了几张儿时与爸妈的合影,照片上,爸穿着新衣裳,妈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手工作品,笑得像花儿一样。

忽然,痱子被一个蓝色的小东西撞得眼睛生疼。那小东西毛毛的,有拔丝的痕迹,在旁边婴儿的褯子满月的包被“百天”的帽子旁边——颜色跟痱子儿子的包被差不多。痱子认出来了,这是那条自己曾引以为傲的的确良短裤。

原来,妈什么都记得。

文/科尔沁书虫微信公众号

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