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语毕业班:大学应是思想的母校

丁启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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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级同学即将毕业,主事的学生干部通过电子邮件和微信,向我提出一个请求:希望我能给他们录一段一分钟以内的寄语视频。

我选了小区里的一片松竹林作为背景,录了一段57秒钟的视频,我说了如下一番话: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北京外国语大学马上就要成为同学们的母校。我们从小到大,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母校。对于大学,如果我们只是一般性地理解母校的含义,离开之后偶尔回去看看,跟曾经的同学们聚一聚,吃吃饭,唱唱歌,联络一下感情,在心里怀念一下已经逝去的青春岁月……我认为,这没有多大意义。大学这一阶段的母校,不同于小学、中学,应该是我们真正学会读书、思考的地方:学会用自己的眼光筛选书籍,用自己的头脑独立思考。临别之际,想说的话很多。此时此刻,我只想请同学们在心里好好想一下:大学四年,自己真的学会了读书、学会了思考吗?祝同学们事业有成,生活幸福!

之所以说出这样一番话,因为我有切身的体会。

回想自己的大学时代,我有个感慨:没有机会修听过他们的课程的本系老师,如果是学有专长的,他们的著作同样可以随时给予我们学识、精神上的滋养。论营养的价值,不见得比课堂授课老师小。我念过七年书的母校,本系萧涤非先生就没有给我们上过课。我前后总共只见过他老先生三回面:两回是遥望,全校运动会开幕式上,老先生被校方安排在主席台上讲话;一回是近观,旁听他一位博士生的论文答辩。萧先生年轻的时候,据说是体育爱好者,擅长踢足球。但是他在运动会开幕式上的讲话,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山东口音,言语平淡无奇,甚至有些颠三倒四,每次都有忆旧的内容,都有“青岛那是什么地方”这一句,感觉有点儿九斤老太的气息。博士论文答辩会上,他几次提问都是让他的弟子把提到的杜甫诗接着往下背诵,好像论文答辩就是背诗会。有意思的是,他这位日后做到中宣部副部长、新华社社长的弟子,几乎每次都会卡壳,只好反复说“老师最清楚学生的缺点和短处,以后我一定努力学习”。这次答辩会,北大陈贻焮的憨厚亲切,首师院廖仲安的谦和谨慎,南大程千帆的缜密文采,都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相比之下,萧先生有点木讷、古板。但是,萧先生对杜诗的注解,关于杜甫及其诗歌的研究论文,对杜诗的赏析文章,无论是见识、感情还是文字,都精彩纷呈,令我爱不释手。萧先生的杜甫研究,像一颗有坚硬外壳的种子,深埋我的心底。多年以后,加上外界因素的触发,生根发芽,使以研究“绝学”(音韵学)为业的我产生了反复研读仇兆鳌《杜诗详注》、浦起龙《读杜心解》、钱谦益《杜诗笺注》、杨伦《杜诗镜铨》等杜甫诗集以及相关论著的兴趣。后来更是动手做起关于杜甫的论文来,经常参加四川省杜甫学会的学术年会,发表跟学界权威商榷的论文,出版关于杜甫的专著,俨然半个杜甫研究专家。

回想这部分学术经历,我得出这样一点体会:本系教师,即使没能登堂入室亲聆教诲,但是有着一份天然的亲近感。只要我们能将见贤思齐的古训付诸行动,他们的著作仍然可以沾溉我们,不至于留下失之交臂的遗憾。

相比于课堂的口头传授,著作更是学者思想的浓缩与结晶。听课固然有益,阅读著作更是高效率的学习。我希望自己的学生,不要满足于听过我的课,还应该结合自己的兴趣,凭着自己的眼光,读一点我的文章和著作。听课会因毕业离校而结束,阅读却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母校能提供给学生的不是只有课程,还有著作文字。

因为10年前我写过几篇批评朱自清及其散文《背影》的短文,在网络上引起过热议。多年来不断有体制内地方媒体以“大学教授以朱父违反交通规则形象欠佳为理由主张把朱自清《背影》从语文教材中删去”为标题,吸引公众眼球,制造流量。结果是,我不断遭到辱骂与恐吓,人数众多。从微博上查看他们的身份,辱骂与恐吓我的队伍中不乏毕业于985、211、双一流大学的人。这令我震惊,令我感到悲哀。这些天资聪颖、受过良好教育的同胞,他们不但言语粗俗,心胸狭隘,出口成脏,容不下他人有一丁点儿跟自己不同的想法,完全没有“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的雅量与觉悟;更可怕的是,他们完全没有阅读全文的冷静态度,没有发表意见前做点儿调查研究的起码素质,丧失了遇事独立思考的基本能力。一个明显有意歪曲事实的标题,便足以使他们义愤填膺,将自己接受的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的文化教育成果清零,像自小流落街头的文盲泼皮(如果有人认为我这样说歧视侮辱了文盲泼皮,我接受批评并诚恳道歉!)一样出声发言。

我希望,我的学生毕业以后不会成为这样的人。我认为,不会凭自己的眼光择书阅读、不会用自己的头脑独立思考问题的人,说得文雅委婉一点儿是枉来人世一回,说得直接明白一点儿是:无异于行尸走肉,无异于禽兽。这里的“禽兽”一词,是上古圣贤所感慨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中的禽兽,不是今天大众口语里辱骂他人时使用的“禽兽”。

2020-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