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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辽鬼”这一标签,将阿疏个人的历史永远定格在了一个略带喜感、甚至有些荒诞的位置上。

这只“鬼”在历史上既无多大名气,也无太大分量,顶多算只“小鬼”。但在辽金长达数十年的纷争中,他却始终是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但凡他的名字一出现,必将引发两国之间新一轮的外交危机。到最后,终于演变成为一场导致辽国灰飞烟灭的战争。

公元1122年,金军攻克辽国西京府,在东胜州抓获了这只让金国几代人念念不忘的“小鬼”,军士们自然不认得他,问之曰:“尔为谁?”

他回答道:“我破辽鬼也。”

这一场抓捕,史籍中并未记载得多详细。我们无从得知他如此作答时,内心是何感想。但这简短的一问一答,却尽显历史与命运的黑色幽默。作为完颜氏追索几代的仇人,他最终成了金国崛起与统一梦想道路上的有力助推者,并将全力庇护自己的辽国一步步引向毁灭。

从此,“破辽鬼”这一标签,将他个人的历史永远定格在了一个略带喜感、甚至有些荒诞的位置上。

“破辽鬼”,本名阿疏。他原也是女真族人,而且还是纥石烈部的一名勃堇(首领),臣属于完颜部的领导之下。事实上,在成为仇人之前,阿疏与完颜家族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

女真族人

阿疏的父亲阿海,作为纥石烈部的首领一直效忠于完颜部,服务过景祖、世祖两代老板,算得上完颜这家创业公司的元老级员工了。作为儿子的阿疏,因公务走动,难免常和完颜部打交道,多有来往。昭肃皇后(景祖的元配夫人)就对阿疏这个后生小辈十分喜爱,觉得这小伙子很有前途,“每至,必留月余乃遣归。”由此可见,这时的阿疏与完颜家族的关系,那是相当熟络,双方关系正处在“蜜月期”。

阿海死后,儿子阿疏承袭父职,做了纥石烈部的首领。我们现在已无从得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便“心怀异志”,走上了与完颜家族决裂的道路。接过老爸的班之后不久,阿疏与徒单部的诈都勃堇产生了纠纷,双方争当片区老大。作为他们共同的领导者完颜家族出面调停,时任首领的完颜颇刺淑大手一挥,最终拍板让阿疏做了老大。完颜部甚至因此事与徒单部结怨,继而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叛乱。由此可见,至少在当时,阿疏及其领导的纥石烈部,与完颜部的关系显然还是很亲密的。

但大约也是从这一事件开始,年轻气盛的阿疏尝到了搞事的甜头,内心不安分的火苗开始扑腾。此后他又做过些什么,史书中未见详细记载,总之他开始变得不太规矩,并且成功引起了时任领导完颜盈歌的注意,开始三天两头地找他喝茶谈心,敲打敲打他。领导用心良苦,却起到了反作用,将阿疏越推越远。最终,趁完颜部对温都部人用兵之际,阿疏联合同部落首领毛睹禄起兵,对抗完颜部。

阿疏的这次叛乱,在完颜部统一女真各部的进程中,只是一场不太起眼的战争,但对于阿疏个人而言,却足以改写他一生的命运。完颜盈歌决定狠狠教训一下这只白眼狼,于是亲自率兵征讨,其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叛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阿疏听闻领导亲自上阵,早吓破了胆,眼见大势已去,便匆匆逃亡,去抱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大腿。

面对阿疏的投奔,耶律洪基欣然笑纳,并摆出天朝上国的姿态,出面调停。当时女真尚臣服于辽,实力不足以与辽翻脸,既然“大领导”发话了,完颜盈歌只好卖个面子,暂且放过阿疏一马,但却派弟弟劾者占了阿疏的地盘拒不归还,并派人留守。

阿疏从此有家难回,但这时的他绝不会想到,他这一离开,从此便是几十年的异乡生涯,寄居辽人篱下,并把自己牢牢地绑在了辽金纷争这辆“战车”上,再也下不来。此后,他的名字便开始频频地出现在女真和辽之间的各种外交场合,成为往来公文案牍中的高频词汇,并且与两国间的一次次争端如影随形。

阿疏奔辽之后的两年,辽国再次发扬天朝上国的热心作风,派出使者调解纷争,试图让完颜部归还占据的阿疏地盘。完颜盈歌知道自己的胳膊这时还拧不过辽的大腿,不能力敌,只好演戏。于是编排了一出剧本,指使手下的两名“小弟”、蒲察部胡鲁勃堇、邈逊勃堇,命二人以参与调解为名来到阿疏城,与阿疏城留守劾者相互配合,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当着辽使的面,劾者假装对胡鲁与邈逊发怒,指责他们二人多管闲事:“我部族自相攻击,干汝等何事?”这话摆明了指桑骂槐,说给辽使听的。好像还生怕人家听不懂,劾者话音刚落,举枪便刺向胡鲁和邈逊二人的坐骑,二人顿时“落荒而逃”。辽使哪里料得到会有这番阵仗?原本以为只是出趟美差,权当公费旅游了,万没想到还会有生命危险,当即逃回辽国去了。

劾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顺势破了阿疏城,阿疏的弟弟原本同他一道逃往辽国,后来回到故地,这一次也成了劾者的刀下之鬼。

第一回合,辽国吃了个闷亏。然而耶律洪基虽是个老资格的昏君,却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再加上阿疏在他面前一通卖惨哭诉,让他感觉要是摆不平这事,自己这个皇帝的脸实在没地儿搁。于是再次派出使者,严令完颜部,“凡攻城所获,存者复与之,不存者备偿”,并且还提出“征马数百匹”。

几百匹马,这对当时的女真部族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使者的态度也相当强硬,很明显这是一道带有报复和惩罚意味的命令,老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不听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完颜部也感觉到事态严重。但这个头是万万不能就此低下去的,“若偿阿疏,则诸部不复可号令任使也。”服了这个软,就等于让完颜部在其它众多部族面前自打耳光,以后谁还听他的?可是面对上国的愤怒,又不能正面硬刚。怎么办?

老奸巨猾的完颜盈歌再次玩起了套路,不过这次把“苦肉计”换成了“贼喊抓贼”。他指使手下部落出动,阻断“鹰路”,然后再自告奋勇地向辽国皇帝大表忠心,表示愿意为大领导分忧,讨伐阻断“鹰路”的贼人。这一招十分有力,相当于要了辽国皇帝的半条老命,鹰路断了,海东青便不能正常上贡,没了海东青,那就好比宅男家里断了wifi、美女不准发自拍,这事对辽国皇帝来说简直比天还大。一听到完颜部自告奋勇,领兵重开鹰路,耶律洪基立即大喜过望,对完颜盈歌厚加赏赐。这么一番折腾,阿疏的事不了了之,再次被搁置。

一次外交危机就这样轻松化解,完颜部获得第二回合的胜利,昏聩的耶律洪基却被蒙在鼓里而不自知,大概此时他的内心,仍然沉缅于鹰路重开的巨大幸福感之中。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辽国要这样全心全意庇护一个前来归降的女真族人?纵观以往的历史,面对完颜部与女真其它各部落的冲突,辽国从未像在阿疏事件中这样大力度地加以干涉,并旗帜鲜明地站在某一边。按照惯例,对于女真的叛逃者,辽国一向是将其送回女真部落。为什么这次却独独为了一个阿疏,而不惜与完颜部连番龃龉?

笔者推想,辽国对阿疏的全力袒护,一方面固然是出于上国的威严,正如完颜盈歌所忧虑的那样,“若偿阿疏,则诸部不复可号令任使也。”但摆在辽国君臣面前的一个更为严竣的事实是:这时的完颜部,通过不断讨伐、吞并其它部落,正在一天天壮大,早已不复当初不起眼的模样,经过几代首领的努力,俨然已经有统一整个女真族的趋势。辽国君臣纵使再昏聩,也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当然更不可能任其坐大,有朝一日成为自己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头号劲敌。

正是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阿疏事件发生。辽国等到了机会,自然要借这把送上门的刀,大做一番文章,通过扶助阿疏的势力,来限制完颜部的发展。

不知阿疏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总之两次回归故土的努力均告以失败,经过短暂蜇伏之后,不甘寂寞的他又开始搞事了,派出一名叫达纪的亲信,到达曷懒甸地区,游说那里的女真部族归附辽国。

他这一行动背后,很难说没有辽国的暗中支持,甚至大概率是出自辽国君臣的授意。

曷懒甸地区位于今天的朝鲜咸镜南道咸兴市一带。自1019年起,这一地区就处于辽的控制之下,但到了辽朝后期,辽对该地区的控制力已大大下降。对辽金双方来说,这都是一块战略宝地:它不仅是女真族实现地区统一的重要一环,而且可以作为从东南进击鸭绿江女真及辽朝东京的基地,同时还是南控高丽的重要门户。

辽国控制了这一地区,就可以使女真陷入腹背受敌的尴尬境地。而对于女真来说,这里不但是抵御高丽进攻的重要屏障,还可以通过占领这一地区,实现东向包围辽国东京的战略意图。

正是在辽金双方尚维持表面和平,双方都不愿意撕破脸的情况下,阿疏行动了。然而事与愿违,根据史书记载,面对阿疏派出的使者,“曷懒甸人畏穆宗(完颜盈歌),执而送之。”

这一回合暗中的交锋,再次以辽的失败告终。继盈歌之后,乌雅束成为完颜部的首领,这一时期,通过与高丽长达九年的战争,女真最终完全控制了曷懒甸地区,完成了自己的战略意图,为下一步伐辽彻底扫除了后顾之忧。

在此后的岁月里,辽金双方的强弱地位悄然发生着变化,却都仍然死死地惦记着阿疏。女真多次向辽国讨要阿疏,辽国日渐衰落,却仍然固执地维持着天朝体面,一次次拒绝。完颜乌雅束甚至以辽国不送还阿疏为借口,拒绝辽国使臣贪得无厌的索取。完颜阿骨打上位以后,也以索要阿疏为名,派亲信进入辽国刺探虚实,将辽国的腐败和衰落尽收眼底,从而奠定了他灭辽的信心,于是“备冲要,建城堡,修戎器”,为战争做准备。

辽人被惊动,立即派人质问:你们这是要干啥?造反吗?阿骨打也不再藏着掖着,再次搬出了万能挡箭牌阿疏,“……大国德泽不施,而逋逃是主,以此字小,能无望乎?若以阿疏与我,请事朝贡。苟不获已,岂能束手受制也。”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此番交涉,终于使辽金之间矛盾公开化,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好了一切铺垫。

而阿疏本人呢?自曷懒甸游说行动失败之后,“阿疏遂终于辽。”史书中仅此一句,便再难寻觅他有任何行动。大概从这时起,他内心那团不安分的火苗终于渐渐熄灭,许是多年异国生涯磨平了他的意志,让他变得心灰意懒,似乎此生注定要客死异乡了。

但他的故事并未结束。

接下来的戏份,阿疏本人出场机会不多,但名字却在各种重大场合频繁出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引人注目,并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终于将衰朽不堪的辽国推向了彻底毁灭的深渊。

1114年,完颜阿骨打起兵,正式拉开了对辽战争的序幕。战前动员大会的誓辞中,“罪人阿疏,屡请不遣”俨然成为辽国的一大罪状。

1115年,面对金军势如破竹般的进攻,辽国不敌,天祚帝主动请求议和。阿骨打明确表示:“若归叛人阿疏,迁黄龙府于别地,然后议之。”此后,金军节节进逼,攻克黄龙府。面对辽的再次示弱,阿骨打又把阿疏这个名字拉出遛一遛,“若归我叛人阿疏等,即当班师。”

就这样,围绕着阿疏的处置问题,辽金双方再次展开了拉锯战。然而与完颜盈歌时代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双方易位,是金占据了主动,辽处于被动的劣势。可惜天祚帝却没有足够的智慧与力量,像完颜盈歌一样化解这道难题。

到了这时,事实上谁都明白:虽然每每交涉言必及阿疏,但其实跟阿疏已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战争的车轮一旦启动,要么你死、要么我亡,焉有停下之理?局面岂是区区一个阿疏就能改变的?放不放还阿疏,并没有实质上的意义,因此也就没有人真正关心了。

至此,辽金战争的车轮一往无前。一连串的历史事件仿佛都不再与阿疏这个小人物相关,却又仿佛桩桩件件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几年后,金军在东胜州抓获了自称“破辽鬼”的阿疏。他终于再次见到完颜家族的人,旧友重逢、世仇相见,不知那会是怎样一番情形?早已放弃希望的阿疏,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然而他更加不会想到的是,完颜阿骨打并没有将这个追索了几代的“世仇”大卸八块、剖心挖肝——仅仅“杖而释之”,赏了顿板子,就算完事了。

你看,历史就是如此让人捉摸不透,出其不意地拐了个大弯,于无声处透出一种莫名的戏谑: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1125年,金国大将俘虏了辽天祚帝,辽国灭亡。起因于收容一名女真“叛徒”,这个延续了两百余年的帝国,最终被女真人将它从中国历史的版图上抹去。

至于阿疏本人,此后历史上再无他的踪迹,只留下一个“破辽鬼”的名号,供人细品。

无独有偶。两年之后,宋朝因为收纳了本已降金的辽将张觉,被金人指责违反协议,金太宗以此为借口,第二次发兵攻打宋朝。似曾相识的故事在宋朝大地重演,但张觉却没有阿疏那样好的运气,宋朝君臣毫不犹豫地砍下张觉父子的人头,向金人双手奉上。但这一愚蠢举动起不了任何作用。不知宋徽宗父子有没有听过阿疏的故事,反正这时,宋金战争的车轮已然启动,直至将赵宋王朝碾得粉碎。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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