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天津睦南道的吴家大院,主人吴调卿在这里为每个儿子建了一栋三层小洋楼,大理石的地面、院子中间的网球场、青葱翠绿繁花似锦的大花园,所见之处,无不彰显出这个大院的“洋派”作风。
吴家在天津产业从硝皮厂、织呢厂、打包公司、电灯厂到自来水厂……产业涉猎非常之广。这都是吴调卿白手起家,一点一点挣下的。因为他一辈子与洋人打交道,深知洋学堂的重要,便把儿子一个个都送到国外去留学。唯独吴靖的父亲吴熙元没有出国,一生都在天津,打理吴家的产业硝皮厂。吴熙元19岁时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上海巨商严悠舫的女儿结婚。婚后,二人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一共生了9个孩子,吴熙元也不似其他兄弟一样,向往着国外的天空,他觉得守着偌大家业和老婆孩子,也挺不错的。
吴家大院(其中一栋旧照)
吴靖就出生在这样一个豪门望族,头顶名媛千金小姐的光环,但她的到来并没有让父亲吴熙元、母亲严氏有多余一点的惊喜。在吴靖尚在奶妈怀中嗷嗷待哺时,母亲再度怀孕,她又要管理家中大小事务,根本无暇兼顾吴靖。
到了吴靖三岁时,家里又添了小弟弟小妹妹,在父母的安排下,她被安排送到上海虹口塘沽路的外婆家,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改变了吴靖一生的生命轨迹。
那时,吴靖的外公严悠舫已经过世,外婆的日子过得甚是孤独沉闷。
小吴靖的到来,给严家带来了一些欢快的气氛,牙牙学语之际,正是最好玩的时期,家族中人见了她都很喜欢。和在吴家不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在外婆家的小吴靖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生,她在上海的童年时光过得很是幸福。
疼爱之余,吴靖的外婆并没有让她一直守着自己留她在身边。受过良好教养的她,深知在黄金年龄学习的重要性,在吴靖7岁时,外婆把她送到了上海教会小学启秀小学念书。吴靖喜欢上学,在外婆家生活的这10年,她看到严家表姐们都上大学、谈吐高雅,很受触动。
1923年,吴靖回到天津自己的家,继续发愤读书。1924年,她入读天津中西女中,认识了另外四位闺蜜,这当中就有后来让张学良情迷一生的赵四小姐,还有驻日公使陆宗舆的大小姐陆静嫣,北洋政府代总理朱启钤的六小姐朱洛筠,财政总长李思浩的二小姐李兰云。五位小姐妹同为中西女中的“五朵金花”,她们不仅身世相近,父辈们也都交好,五朵金花走在一起,那必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霸气名媛:我要上清华
吴靖年龄虽最小,但她比任何一个姐妹都要用功读书,可谓是中西女中名副其实的学霸一名了。
1927年,她留意到清华大学在面向全国招收女生,这是一所她向往已久的学校,只是,从前都只招男生不招女生,看到这个消息时,吴靖激动极了。她没有多想自己才读高一,能不能考,考不考得上,只顾一头热的拉上大姐一起去报了名。
到那才发现,自己高中尚未毕业,不能参加考试。吴靖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考试机会,她认为自己学习底子好,在学校的成绩也一向都是拔尖的,于是又拉着姐姐跑到了天津教育局,请求开了一个证明,才终于得到考试资格。
之后,吴靖一心扑在了复习上,她理科偏弱,文科没得说,在上海入读启秀小学之前,外婆就安排了私塾先生教她国文,上学后,也一直在学习英语,所以,她的英语底子也很扎实。
考试成绩出来了,吴靖理科成绩不及格,但国文和英语考得高分,被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录取。而她的姐姐则“落榜”,入读了北京燕京大学家政系,赵四小姐也入读了该校。
这一届清华总共面向全国招生100多人,而女生只招收18名,年仅17岁的吴靖在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清华大学第一批女生,这无不跟她自小热爱学习,养成良好学习的习惯有关。
吴靖在父母眼中,算不得是出众的孩子,她生性善良,性格偏内秀,自幼又在外婆家长大,回来吴家大院时,与兄弟姐妹话语不多。母亲也更偏爱大姐一些,在父亲眼里,女孩子读多少书都是不重要的,将来都是要嫁人的。
吴靖与家人的想法不一样,受严家表姐们的影响,她觉得自己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在学习方面也一样,要独立决定。所以,在面对考大学这件事情上,她早就想得很明确,自己不仅要考清华大学,还要从这所学校成功毕业。因为在那个年代,书读着读着就嫁人休学的事简直是再平常不过了。
学生时期的吴靖(中间女生)
霸气名媛:我要逃婚,要完成学业,要嫁自己喜欢的人
1928年,吴靖如愿进入清华大学就读,新的环境,她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师资力量非常雄厚,张奚若、萧公权,冯友兰、张子高等几十位著名教授授课,吴靖在学习之余,酷爱体育运动。
在清华大学,她参加了篮球、排球、田径、游泳、滑冰五个运动队,还曾经获得了印有清华校徽毛衣的奖励。在清华园或者北海的湖面上,常常能看到她飞燕般的矫健身影。而在绿茵场边,在男生们踢着足球、打着棒球的欢腾场中,吴靖的眼中始终聚集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叫赵燕生,赵四小姐的六哥,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他与吴靖早在天津时就相识。此刻,他们俩又为同班同学,加上素日和赵四小姐频繁的往来,二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乎”。
就在吴靖享受着在学校的美好时光时,一场风波降临在了她头上。而这场沸沸扬扬风波的始作俑者,正是她的父母。
1929年的暑假,吴靖和同学们都暂时告别了学校,各回各家,准备享受一番久别的亲情。就在她踏入家门那刻,才得知母亲早已给她安排好了一门亲事,在他们的观念里,19岁的吴靖早就到了婚嫁之龄,再晚就该让别人笑话是“老姑娘”了。母亲相中的对象是住在上海的人家,对方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洋医生。
从前种种,父母在她幼时就送出去也好,回来家中对其他姊妹“偏心”对她稍有忽略也罢,吴靖都是顺从着的。如今,母亲又用各种催逼的方式,让她去见亲,她虽然讨厌至极,却还是勉强答应了。她的想法是,毕竟父母生她养她,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又如此执着,那就随她去见一面,不满意回了便是,到时候,还是要继续去上学的。
母亲带着她一路奔波到上海,刚一进门,吴靖就见那一家人的母亲正躺在榻上抽大烟,她深知鸦片害人不浅,平日里也最反感抽鸦片之人。当即,就想夺门而出,亲事,原先就不想要应承的,这下是更加不可能的了。
吴靖打定主意让母亲回了这门未经她同意的婚事,而她的母亲也很强势。素来儿女的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怎可能依着她而行,回到吴家大院后,母亲让她立马退学,准备嫁人之事。这下,吴靖彻底被激怒了。
也正是这一年的上半年,一则有关赵四小姐与其父的声明在报上登出:
"四女绮霞,近日为自由平等所惑,竟自私奔,不知去向。查照家祠规条第十九条及第二十二条,应行削除其名,本堂为祠任之一,自应依遵家法,呈报祠长执行。嗣后,因此发生任何情事,概不负责,此启。"
原来,是赵四小姐为了自由,为了爱情,竟私自与张学良私奔了,其父登报,对外称要断绝了父女关系。
左二吴靖,右二赵四小姐
吴靖能与赵四小姐成为闺蜜,大抵两个人的思想接近。在吴靖的心底深处,对父亲包办婚姻之举,烦恼不已;对他们又不顾她还未完成学业逼着她退学,反感至极。她是个有主意的人,父母再怎么相逼,她是要反抗到底的。
这下,这位吴家的二小姐和母亲彻底闹翻了。家人为防她在嫁人前逃跑,还将她监禁起来,前前后后这一折腾就是小半年。学校早已开学,赵燕生等其他同学见吴靖未如期出现在学校,心里很是焦急。派人到天津一通打听,才知原委,一通人一商量,决定去帮助吴靖逃出来。
在同学们的帮助下,吴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家人熟睡,看管人疏于防范之际,半夜翻墙逃离了吴家大院。此番情景,和当时赵四小姐私奔的惊险情节相比,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靖逃出了吴家大院,但她也未能正常入学,学校再次接收她需要家长的证明。那厢,父母一觉醒来,女儿不见踪影也是急坏了,还曾一度登报寻人,吴靖只当作没看见,不予理睬。在双方僵持数月后,父母最终无奈妥协,退了亲事,给吴靖转到了经济系,这才得已重新入学。
1932年7月17日 世界画报 清华大学-吴靖
这场风波不仅在天津轰动一时,还传到了上海严家,甚至波及到了童年玩伴与至亲密友严仁美。所说,严仁美的父亲在听闻吴靖逃婚一事后,深觉女子读太多书危害太大,还是古人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要求严仁美从此不能再和吴靖有书信往来,也让她退学准备嫁人。
严仁美不依,她和吴靖一样,心里住着一个大学梦。但是,其父已经和苏州马家谈好婚事,为防她学着吴靖,将她也关禁起来。严仁美一气之下,绝食抵抗,两天两夜滴米未进,结果没过几天,病倒了,医生说是肺结核,严父的态度是有病就在家治病,人是一定要嫁定的。最终,双方妥协,可以嫁人,但一定要上学。不过,严仁美的大学梦因为怀孕而破碎,而其丈夫虽身为洋务派家庭,但思想审旧,又交友不慎,生活上出现不轨行为,最后,严仁美不堪忍受,勇敢提出离婚。
严仁美
相较于严仁美的遭遇,吴靖算是幸运的。虽然晚了一年,但她还是如愿完成学业,拿到清华大学的毕业证书。
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她和自己属意的对象赵燕生结婚了。两人经过自由恋爱,思想又相近,俩人始终相互扶持,共同进退,相濡以沫,恩爱无比。赵燕生还是一个十足的“妻管严”,姐夫金显宅就曾经常和他一起互相“攀比”谁更“怕”老婆,后来这位天津一代名医的金先生留下一句名言:“我们家大事我做主,小事由她做主,不过我们家没有大事。”
吴靖与赵燕生在天津举办婚礼时,父母近在咫尺,不仅拒绝参加婚礼,连一件嫁妆也是没有陪送的,可见,他们对她逃婚之事芥蒂之深。不过,自从吴靖抗婚后,其他姐妹也纷纷以她为榜样,都成功摆脱父母在婚姻上的干扰,自主地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霸气名媛:逆境中坚韧坚强
吴靖与丈夫赵燕生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但因为当时日本特务正在抓捕赵四小姐,想用她来要挟张学良。赵燕生作为赵四小姐的六哥,免不了要受其扰,为了躲避日本人,夫妻二人决定搬至上海。
1940年,在严仁美的帮助下,他们住进了上海租界西部高邮路的一栋小楼里,在这里,他们生活了七十多年。
上海高邮路房子旧貌
1952年,全国解放后,吴靖加入了妇女就业的大潮流,在南洋模范学校任职英语老师,这份工作她一直做到1970年退休之际。
不过,作为名门望族的后代,在历史的特殊时期,他们一家自然也受到了很大冲击。条件最艰苦之时,是一家人挤进了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领着微薄的收入,不过,吴靖始终非常乐观。在她看来,钱多就多用,钱少就少用,一家人在一起,干吃馍馍都是香的。
一代名媛,享尽了荣华富贵,在逆境清贫时,却依然能从容面对,丝毫不被生活所困,不向命运妥协,这真的很吴靖了。
那段时期,最难的是丈夫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儿子也被监禁。吴靖却在此时一条腿给摔骨折了,那时,医生们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没有医生能上门来给予治疗。疼痛难忍之余,她不得不活马当死医,请来了一个“赤脚医生”来为她的腿上钢筋。
哪知那“庸医”竟然把钢筋一下直穿到了她肚子里。这下子,吓得那“庸医”手足无措躲在一旁,吴靖痛得脸色苍白,情急之下,她请了门外的电工来帮忙。那电工见此情景,直犯嘀咕,这可咋整,吴靖使出浑身最后的力气挤出来话,让他放心拔就是。电工这才掏出打理电线的工具,对着上钢筋的地方,一使劲,倒也总算是拔出来了……
这位坚韧又坚强的名媛千金,经此一难后,对待人生,又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在那段漫长的艰苦岁月,物质匮乏,精神受打压,然而吴靖这位民国名媛,用她从容乐观的精神,上善待老(母亲严氏搬来同住),下严教子,对夫总给以温柔宽解,她领着一家老小度过了多事多秋的一年又一年。直到迎来改革开放,他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此时,她已是儿女满堂的老太婆,在她的教育下,儿孙皆成材,也都非常孝顺。
80年代,吴靖已与张学良、赵四小姐夫妇恢复了来往,此后,他们几乎每隔两年就要相见一次。在吴靖90岁寿辰时,他们夫妇二人还特意为她庆寿。让她过了一个十分圆满的寿宴。
这位年过百岁老人,晚年一直在爱中度过……
想来,她之所以在那样风雨飘摇、封建思想普遍存在的年代,还能与家族对抗,与社会抗争,不向时代屈服按自己的意愿考上清华并坚持完成学业,到最后自主选择伴侣结婚。不得不说,这位名媛千金不简单,在同龄人喊着追求自由与爱的口号时,她不动声色地做到了。
独立、向上、温暖、美丽又充满了她力量,这就是她——吴靖,一个连赵四小姐都羡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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