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四家”是南京的胡小石、林散之、萧娴、高二适四位先生的合称。他们都是二十世纪书坛大家。
在“四家”中间,有两家是以碑为基础的。如胡小石先生,他的老师清道人一生写碑,他直接从清道人、沈曾植这两位大家中化出。还有萧娴先生,她的老师康有为便是碑学的积极倡导者。林散之、高二适先生,尽管也写汉碑,写隶书,但是他们骨子里更重视的是帖。两位以碑为基础,两位以帖为本根,四家中间两相呼应。他们的书法借古开今,推陈出新,形成了各自独立的风格面貌。
以前称赞一个大家,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小石先生认为这句话是割断历史的,不科学的。他把这句话作了一个重新的解释,他说:“来自于古人,不同于古人,自古人来,对古人有所发展;往今人去,不同于今人,对后人有启迪。” 胡小石先生的阐述既科学又符合实际,体现了一个独立的大艺术家的襟怀。“四家”就是这样的卓尔不群的大艺术家,大书法家。
从“四家”的生年看,年纪最大的是胡小石先生,他是1888年出生的。其次是林散之先生,生于1898年,比胡小石小10岁。再者是萧娴先生,1902年生,高二适先生1903年生。按年龄长幼论述,是传统的习惯,也体现了对前辈的尊重。
胡小石先生(1888——1962),出生于南京,师从清道人、沈寐叟,曾任南京大学的教授。清道人的书法有两个特点:涩笔与方笔,且多顿挫。我们在早期胡小石的书法中可以看到他的影响。胡小石先生主张学书法先从篆书开始。他的篆书都是从金文中来,隶书则得力于汉代的《张迁碑》。清道人曾向胡小石先生讲过,写《张迁碑》最多的是清代书家何绍基,他曾经临《张迁碑》200多通。最后他自评说,前几十通写得不像,中间的几十通写得很像,最后的几十通又不像了。这个从不像到像,再从像到不像,就是书法临写的要诀。
胡小石先生时时铭记着这样的一个自学的方法。从他的书法中我们能看出《张迁碑》,还有《乙瑛碑》或者其他的碑体风骨,他从篆书中学到了用笔,从隶书中学到了书法的体势,进而再学楷、学行、学草。所以尽管胡小石先生是以碑学为基的,但他同时对帖也有很深的研究。他写魏碑《郑文公》、《张黑女》,他还写“二王”、锺繇,尤其对王献之,用力很深。在这之后,包括宋人的苏、黄、米,明代的董其昌、黄道周、倪元璐,他都用过功。
胡小石 对联
胡小石先生并不是一位单一的书法家,他还是一位具有深厚文史修养的学者、诗人。他曾经写过《中国书法史》,但可惜,书稿在“文革” 中散失了,只有一篇《书法要略》存世。在他的《书法要略》中认为明代的书法,应该是以董其昌为基础,董其昌最大的特点,是以虚神取代了实笔。董其昌是有创造的。他把董其昌列为明代第一。他又讲到,黄道周和倪元璐是为“刚”,而董其昌在于“柔”,他要把刚与柔沟通,他的书笔极富弹性。这个弹性就是力度,他说这样的线条,刚也不是石头,柔也不是烂泥,而是像钟表中间的发条一样的弹性和力量,非常形象。
胡小石 横幅
我很喜欢胡小石先生的行草书,那是古朴沉厚的碑与灵动秀逸的帖的完美结合,是刚与柔的和谐一体。那种偏向于黄山谷的长笔伸展的律动,是其典型的感人风姿。十二年前,我曾为胡小石艺术馆试析其书作十六字,曰:“逆入涩行,紧收险放。笔尽其力,字尽其态。”这是先生书法的特征,是他的独到之处。
“四老”中,我与胡小石先生是唯一没有见过面、没有交往过的。但他的大弟子吴白匋先生与我是忘年之交。“文革”前他是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后来在南京大学任教授,我在南京博物院时,他常来我的办公室看画、谈心。他懂鉴定,也有收藏,擅诗词,精于小楷。在我们的交往中,他时时会谈到小石先生的书艺与为人,这便拉近了我与小石先生的距离。
林散之先生(1898——1989),安徽和县人,做过私塾先生,早年跟和县范培开先生学书法,后经他的诗文老师张栗庵先生介绍,拜入黄宾虹先生门下。黄宾虹先生是对金石书画研究甚深的艺术大家,他的金文、大篆写得非常好,行楷书也有自己的风貌。林老50年代到60年代的书法与黄宾虹先生的书体接近。他的绘画也从黄宾虹先生画出,包括用宿墨。黄宾虹的画用“积墨法”,但又不同于龚贤,注重金石味。以书为画,老而厚,厚而苍,苍而润。
林散之先生全面继承了黄先生的艺术,而具有突破性的方面,表现在他的草书上。林老惯用长锋羊毫,得自于包世臣,这是他的安徽先辈同乡。但包世臣用羊毫并不十分成功,行笔中有拖沓之感。林老则取枯瘦笔法,避免了包世臣的拖沓和臃肿。所以比之于前辈包世臣,林老实实在在地超过了他。柔软的羊毫在散之先生手中已具出神入化之功,他腕底的大草,既有龙腾虎跃的纵横气势,又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由自在。是柔与刚的完美融合,是他大智慧与大功底的体现。
林散之 书联 82X19cmX2
林老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才从江浦来到南京,进入江苏省国画院。我也是那时进画院的,因对书法的兴趣,经常去他家,每次看他铺了一地刚写就的字,那时他看到你带了宣纸去,就会给你写,他的工资也不高,也需要纸。林老非常勤奋,一直到70多岁的时候还坚持每天早晨临帖、临汉碑。这是非常重要的,古代习书的人都有这样的习惯。明代的吴门大家文征明,他一直坚持每天早上写字,他八十多岁还写小楷,还是非常坚挺,一直到90岁无疾而终。早上的晨课好比练功,让人平静下来,开始新的一天生活。现在我们处在讯息社会,忙碌而浮躁,特别需要向前贤学习,要有定气、静气,这样才能真正做好一些事情。
林散之 书联 83X23cmX2
不知为什么事情触动,有一次林老跟我讲起:要注重“身后名”。什么叫“身后名”?就是对应于“时名”的。你在世的时候很大的名声,一呼百应,但是你走了以后,因为你留下的东西,艺术价值不大,人们很快就把你忘记了。前几年南京举办高二适先生的小型展览,邀我去讲几句,那么多的人来听,高老去世许多年了,人们还想着他,这就是“身后名”啊!前辈贤者的修学,对于“名”的关照,不在于现在,而是在身后。
林老的书法是经过衰年变法获得大成的。他从60年代到70年代都在变化。我去看他,有的时候他会问:你觉得哪一件好?他的画案上放着不少碑帖,既有汉碑,也有怀素、王铎的,他在作书的空隙看碑帖,不是临,只是看,给自己启发。他当时写字大部分用宣纸的正面写,曾经有一阵我请他写字,他把纸反过来写,追求枯瘦苍劲的感觉。他那段时间不断在探索求变,他作了多首论书诗,记载了他求索的艰辛。他与他的老师黄宾虹一样,是一位大器晚成者。
萧娴先生(1902——1997),贵州人,但长期在南京生活,她是四老中间唯一的女性。在中国艺术史上,因长期受封建时代的禁锢,女性艺术家所占的位置、人数都是有限的,而萧老却是20世纪女性书坛的奇葩。萧老十岁之前在清朝,十岁之后经历了民国动乱,在她四十八岁的时候,迎来新中国。“四老”都是有着这样经历的。
萧娴 书法 138×34.5cm
萧老的父亲叫萧铁栅,南社成员,是个诗人。在那个时代,一般女性要学习、念书是非常困难的,最先一定是靠家学。没有文化的家庭就没有这个可能。她最早的老师就是她的父亲,后来父亲又把她介绍给康有为。那个时候康有为年纪已近六十岁了,康有为是戊戌变法的主要人物,书法上倡导学北碑,著有《广艺舟双楫》。
萧娴 书联 137×34cm×2
我在南京博物院时,曾看到一本20年代的妇女杂志,其中刊有一张照片:18龄萧娴女士及其作品。18岁所书大幅篆书已很见功底。萧娴主要习碑,其一《石鼓文》,先秦刻石文字,籀文大篆;第二《石门颂》,东汉摩崖石刻,隶书。用圆笔,沉着瘦劲,舒展自然;其三《石门铭》,北魏摩崖石刻,书风开张自然,气象雄伟,正书略含隶意,大朴不雕。这三种碑刻,筑就了萧老书艺篆、隶与行楷的基础,经过她的颖悟变化,又最终形成了她的具有个性的三种书体。她的女性特点,她饱经沧桑的母亲的情愫已经融入了她的书法。我们在她的书法中,感受到了一位母亲的形象,她是朴而厚的,天然而不造作的。我们可以把她写的石鼓文和吴昌硕的石鼓文做一个比较,可以看到吴昌硕的沉雄遒健,而她的却带有真朴的味道。也可以把她的行书与康有为的行书作比较,康有为显然纵横粗放,而她的书写则化纵放为平朴了。
萧老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擅作榜书。这对于一位偏于矮小的女性来说,似乎不可思议。在她那个时代,不少妇女还裹着小脚,蹒跚而行,她却能挥写大如桌面的字。我曾经把她的榜书与何香凝女士画的狮、虎视为一个典型,这是中华女性觉醒、解放的标志。
萧娴先生不仅仅是位书家,她还爱好音乐,书斋取“枕琴室”;她也能写诗,我看过她几首诗,田园风情写得很好;她也会刻图章,常用的两方印就是她自己刻的。所以说真正的书家都是需要深厚的学养为支持的。
高二适先生(1903——1977),生于泰州市姜堰(旧属东台)。原名锡璜,晚年署舒凫。曾就读于江苏省立第五、第二师范学校、正风文学院及国立北平研究院国学研究生。少年时即临习晋人及隋唐人碑帖。1963年经章士钊引荐,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官员。高老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文史家、学者、诗人,还是一位卓越的大书法家。
先生具有古代文人的风范,是一位傲骨铮铮的学人。在那场有关“兰亭真伪”的争辩中,仗义直言,批驳了郭沫若的观点。那时一些知名学者迫于形势,大都讲了违心的话。
他的《纠章二百则》,是对老师章士钊所著《柳文指要》指出200条错误,这种追求真理的精神是让人敬佩的,所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就是高二适先生的性格。
二适先生的《新定急就章及考证》花了十年时间完成。其时1969年,直到13年后的1982年才得以出版,先生已去世五年了。这是先生对于中国书法史的贡献,是他的身后名!
高二适 与萧平信札九通(选一)
高老研究章草,也临习章草,他的取法从皇象到宋克。他认为章草到唐代已经慢慢衰落了,明初宋克才再度崛起。但是,他最后的成就已经超越了宋克。他把章草、今草甚至狂草融合在一起,自然纵横中含着凌厉不苟的古风和书卷气。我们在看到他的法书,尤其是他率意的信札,与晋唐的一些名帖相比较,完全没有逊色。先生取法极具个性,除三国吴的皇象外,还有魏晋的锺王,也有五代杨凝式、唐代李建中、张旭、李世民,直到明初的宋克。这些性格鲜明,各具变化的古代书风遗韵,我们在高老的法书中都能有所感,就会觉得丰富,觉得有历史感。但是,他又是独立的一体——卓尔不群的高二适。
苏渊雷是高二适先生的诗友,他和高老的诗中有两句:“诗豪草圣世并谙,无惭美誉满东南。”诗豪草圣,先生足以当之。
高二适 与萧平信札九通(选一)
高二适先生曾经给我写过一个手卷,是杨凝式的《步虚帖》,他自己作的诗也写在后面。我曾把这个手卷拿给徐邦达老师看,才展开,他说这是杨风子啊?可见杨凝式的气息、妙处完全在此卷中了。邦达师题引首曰:“闇合杨风”,这一“闇”字用得极妙。
陆俨少先生在《自叙》里把高二适引为知己。他曾画过一幅画送给高二适先生。高二适看过陆俨少的一些画,并特别关注他的题识,他写信给陆俨少先生,说你一定对《水经注》有研究。此时陆俨少先生已经70多岁了,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没有一个人跟他讲过这类话,没有人关注他画上的题识。那是他早年在王同愈先生指导下用功读过的书,半世纪才遇到高二适这么一个知己。诗文书画一体,是中国文化的特征,“诗、书、画”内里都是贯通的。看到题写的文风,就想到了《水经注》,就像我看到张大千的一类画,就会想到石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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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善墨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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