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家的土泥墙被大雨冲倒之后,来我家串门的邻居明显多了。

之前常来的自然仍会来,而且每天基本是准时准点的;之前不常来的,偶尔路过我家的院落,隔着矮矮的泥墙看到里面有忙碌的身影,也会走进来打个照面。

如果要在串门的邻居中,选出一位来得最勤的,那就当属吴大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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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爷的老院子在我们家西边,中间隔着两条窄窄的土路和几户错落的人家,差不多有三百来米的脚程。

等到他为儿子在东边起了房子后,他就和老伴住在我家东边了,从此也比我们家“更早看到太阳”。

吴大爷串门不像其他邻居,他是从来不端碗的。早些年在老院子住,每到饭点他的老婆都会扯着嗓子喊他回去喝汤;后来搬到新家后,一到饭点他都会自觉地回去,从不让儿媳妇出门寻他。

所以,吴大爷来我们家串门都是“空着手”的,饭前坐会儿,饭后再来坐会儿。

01

老实巴交的父亲在村子里说得上话的人不多,用我母亲的话讲,“你爸的知心朋友,一把手指头剁掉六根都可以数得过来”。

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我一直认为,吴大爷算是父亲最能聊得上来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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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没有太多的弯弯肠子,两个人如果交心,不会发什么山盟海誓,也不会整日客客套套的,而是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不拘小节”。

怎么个不拘小节法?开玩笑——不仅拿对方的绰号和陈年往事开玩笑,有时候甚至还会把对方老婆的糗事搬出来亮一亮,在一阵嬉笑怒骂之后,两人的关系不但不受影响反而会更加坚固,这就是乡下人互相交好的一种略显低俗而又真挚的情感表达。

吴大爷的名字里带有一个“刚”字,在那个年代,可能每一个在名字里带有这个字的人,都曾经被取过“缸碴子”的绰号。

我之所以会这样讲,因为我的大舅名字里恰有这个字,他的绰号也恰恰和吴大爷如出一辙。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大舅面前讲起吴大爷的绰号时,大舅满脸的尴尬之色,而一旁的舅妈早就笑红了腮帮子。

每当父亲故意大着嗓子喊出“缸碴子”时,吴大爷都是一脸的坏笑,他这人很聪明,回击的力度也杀伤力极强——只见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刀而就”的动作,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俺……俺……..俺是……三……三大胆”。

这就把我和父亲和母亲一齐给学进去了,父亲打零工时,因为帮人家削蒜胡时贪图省事,将主家吩咐的“三刀”改成“一刀”,从此有了“王一刀”的绰号。

而母亲则因为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所以有了“三大胆”的绰号,至于吴大爷嘴里模拟出来的结巴声,不用说就是在调侃母亲经常在激动时表现出来的口吃了。

看到这一幕,母亲往往会停下来手中的活,向我努一努嘴巴,“乖儿,把他的蛋壳篓子给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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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拿,可我很少真正去近吴大爷的身。我知晓母亲话里的含义,把吴大爷头上的黑色鸭舌帽比作“蛋壳篓子”,弦外之音吴大爷的脑袋就是一个“蛋”。这句话骂得巧,连父亲都觉得解气。

当然,既然吴大爷敢拿我的母亲开涮,我的父亲自然不甘示弱,“大洋马骑着怎么样?”

“大洋马”不是别人,正是吴大爷的老婆,吴大娘长得高高大大,堪比鲁西南的汉子。每次见人开他老婆的玩笑,吴大爷都是边笑着边故意扬起手掌,“揍烂你的老脸”。

吴大爷的巴掌在我们家扬起了许多次,可每次都是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从没有落在别人头顶或者后背上一下。

自从吴大娘从秋收的三轮车上滚落下来被压死后,我的父亲再也没有开过这种玩笑了,只是偶然在提及她的时候,不无惋惜地叹一句:“大嫂子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02

吴大娘走了之后,吴大爷便自觉地搬回老屋去了。

这在农村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老伴在还好,一旦老伴走了,没有一个老公公会愿意再和儿媳住在一起。

一是因为相处起来会有各种不便宜,比如上厕所、夏天洗澡等,照面会颇为尴尬;二是因为村子里人多嘴杂,一旦公公和儿媳妇走得近一点,扒灰呀、不检点呀,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情都会被嚼出来。

为了图个心里敞亮,吴大爷又回到了我们家西边的老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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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房子好几年没有住人已经显现出颓废的架势了,可稍微翻修下墙面,支起一个灶台,再购置了一台二手的黑白电视机后,也就重新有了家的味道。

与往日唯一不同的是,从前那个常在灶台旁忙碌的身材高大的女人,从此只能挂在墙上了,也不会有人再在饭点扯着嗓子喊他回家喝汤了。

吴大爷没有老伴之后的日子,虽然过得稍显得落寞,可和村里的其他人比,也算得上清静自在了。

在六十来岁的年纪,大部分农村人还没能从田地里解脱出来,不仅在农忙时累得不成人样,稍有空闲也不舍得浪费。

我至今都记得,我们家的地窨子里除了韩爷爷之外,最常来的就是吴大爷了。吴大爷来的时候,除了指间夹着的香烟,其他别的物件儿都没带——他不是来编草帽子的,他单纯就是来聊天解闷的。

鲁西南的冬夜寒冷漫长,如果天一擦黑就睡觉,一觉醒来多半还不到午夜,再一觉睡去顶多是凌晨三四点钟。

为了给自己睡前找点事情做,贫苦的人家在地窨子里做手工赚点儿零花钱,而不差钱的呢?也会聚集过来,喝点热茶聊会闲话,等到夜里狗都安静下来了,这才踩着月明地或者积雪回家。

小时候我也常会去地窨子里玩,可一到八九点钟母亲就会把我赶回屋里睡觉,至于吴大爷是几点回家的,我是不知道准信儿的,只是从母亲那里听到过一两句稍显抱怨的话:“你吴大爷真能熬,你爸都打三四个哈哈了,他还不回家。”

吴大爷为什么不想回家,我一直不知道原因,后来还是父亲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一个人住,没有个暖脚的,怪冷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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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从那时起,每年除夕夜,父亲都会把吴大爷邀到家里来吃饭。

鲁西南乡下人的年夜饭没有多大的讲究,有的人家会简单地喝一碗饺子,有的人家会简单地聚一聚——就算有聚餐,也多是年轻人的事,至于老户住的人,送两封蜜三刀表示表示就可以了。

除夕夜,每当吴大爷和父亲在我们家案板桌上喝酒聊天时,我都陪在一旁负责倒酒。父亲酒杯里见底了,我就站起来给父亲倒;吴大爷酒杯干了,我就弓着腰给他添。

而母亲呢?

在另一张桌子上快速地擀着饺子皮,那是为第二天一大早的必备早餐做准备。

父亲和吴大爷在平日里开惯了玩笑,可在除夕的当晚,两个人顿时都正经起来,聊的话题也不再是有的没的了,有时候甚至是一些关乎家庭命运的大事,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两句金玉良言。

等到母亲第三次拨动八仙桌上点燃的红色蜡烛灯芯时,吴大爷就起身告辞了。父亲客套地留他再喝几杯,吴大爷都会挥手拒绝:

“够了,够了,天不早了,你们早点儿掩门休息。”

然后,吴大爷就又重新戴上他那黑色的鸭舌帽,紧一紧大棉袄,抹一把嘴后便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一个人过年,怪可怜的。”这是母亲常常会边包饺子边喃喃说出的话。

幼年的我,时常会被午夜十二点的鞭炮声给惊醒,可每当看到墙角那亮着红光的煤炉子,我的心都会再一次沉下去,然后再一次在“噼里啪啦”的鞭炮中安然睡去,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被父亲兴冲冲的“小儿,该起了,饺子要下锅了”的声音给唤醒。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人独居的吴大爷是不是也曾被午夜的鞭炮声给吵醒过。他醒来时,墙角有暖烘烘的炉子吗?看到墙上那张永远是一副表情的黑白相片,他还能睡得着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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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后来,吴大爷顺理成章地有了自己的孙女,小名还是他取的,唤作“阿秀”。

阿秀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不仅人长得白白胖胖的,嘴巴也甜得像抹了蜜一般。

我的母亲非常喜欢阿秀,口袋里的零嘴儿不少都给了她,用母亲自己的话讲,“你吴大爷带的孩子就是好,一点儿都不‘神拐子’。”

确实,相比于其他同龄女孩子的那种嗲声嗲气和小肚鸡肠,阿秀俨然是一个男孩子,我的母亲就是看上了阿秀这一点!

尽管阿秀像极了男孩子,尽管吴大爷也爱极了这个乖巧可爱的孙女,他还是希望可以真正抱上一个“带把儿的”。

又等了几年,在炎热的夏季,吴大爷终于如愿以偿,当天他就从集市上称了两斤猪头肉,手舞足蹈地非要拉着父亲去他家里喝酒。

那一天,我正好收到了省城寄来的录取通知书。父亲也开心坏了,拎着过年才舍得喝的白酒,急慌慌地去“赴宴”了。

两斤猪头肉,不到一斤的白酒下肚,两个大老爷儿们的脸蛋就喝得红扑扑的。

“你家孩子有出息,来,喝一个!”

“你家续了香火,喜事,走一个!”

过了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酣畅淋漓的酒局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乡下人没有诗仙李白的烂漫和洒脱,可也懂得“有好事就得有酒”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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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新降生的孩子带给整个吴家的不单单是喜悦——刚抓了周没多久,他就被县里的大医院查出来血液里有毛病。

至于是什么毛病,父亲说不准,母亲也一个劲地摇头,“都到济南去了,肯定不轻”。

我怕极了济南那座城市——在我小时候,村里的人身体抱了恙,都是先自己硬扛着的,实在不行才会去隔壁村里的医务室打针拿药;如果医务室的大夫都摇头了,才不得不搭车去县城的大医院;等到县城里的大医院都没辙了,家底厚实的人家才可能会去省城寻活路。

吴大爷的家里还算过得去,儿子阿茂常年跑货车攒了不少钱,再加上逢年过节时阿茂经常从沿海地区倒腾一些带鱼、龙虾来镇上卖,又多了一个赚钱的门道。

为了把孩子从鬼门关给拽回来,阿茂和妻子带着孩子去了省城。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吴大爷却又被确诊了食道癌晚期。

食道癌在鲁西南被称作“噎死病”,不仅吃东西难以下咽,而且吃了会立马吐出来,罹患此病的人往往都是一身消瘦地离开人世的。

当得知老父亲得了这病时,阿茂连夜坐车回家把父亲接到了济南,陪同着的还有他那长几岁的大姐和小几岁的小妹。

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让人焦头烂额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至亲的人身处鬼门关,这简直就是让人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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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那年秋天,我在村子的聊天群里看到了阿茂发起的筹款求助,我迟疑着点进去了那个以吴大爷为封面的链接。

那躺在病榻上举着自己那张脏兮兮的身份证的吴大爷,哪还有半点儿之前的模样!

之前的黑色鸭舌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头上的白头发甚是惹眼;连从来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颧骨也突然高高地鼓了起来。

我急忙给家里打电话,电话那头母亲沉闷了许久,“你吴大爷真是个可怜人,没想到得了这绝症。”

趁着周末,我坐着公交找到了吴大爷所在的医院,看着突然出现的我,他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不可思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小儿,你咋来了。”他努力着想坐起来,可终究还是没能坐起来。

“我来看看……”说这话时,我一直不敢注视他的眼睛,生怕让他察觉出我内心压抑着的波涛。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都讲了什么,只记得走出病房后我的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那时,济南还没有进入冬季,可周遭劈头盖脸吹来的风,让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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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回家过年时,我好像又看到了吴大爷的身影。当我兴奋地问母亲,是不是吴大爷没事了时,母亲停下了手中的擀面杖。

“他不舍得花孙子的救命钱,只能自己回家等……”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围裙给盖住了,她是在擦眼泪,还是被案板上的面粉迷了眼睛?我的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那一年的除夕夜,父亲照例请来了吴大爷。他来时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脸色蜡黄,原先合身的衣服当时看起来空空荡荡的。

父亲给他倒酒,他摆手说喝不下去;母亲只好给他斟了一杯绿茶。

捧着绿茶的吴大爷,孤零零地坐在我家的煤炉子旁边。外面放起了耀眼的烟花,我们屋子里却安静得可怕。

“大哥,你这身体好点儿没?”父亲筷子动都没动,眼睛上下打量着坐在墙角的吴大爷。

“没救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开春。”吴大爷有气无力地说道。

外面的烟花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叫。

“别这样想,保不齐明年这灾气就走了。”父亲宽慰道。

“我看走不了,老话咋说来着,阎王叫你三更死……”

在我的眼里,那时的吴大爷像极了一只被秃鹰盯上的猎物,似乎他真的已经无处可逃了。

“如果我走了,你小子别忘了送我一程。”这似乎是一句打趣的话,可谁也笑不出来。

踏着冬雪,在家家户户耀眼的焰火中,吴大爷又回到了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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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几个月后,我在电话里听到了吴大爷“走了”的噩耗,电话那头的母亲声音一度哽咽,好像自己家痛失亲人一般。

我没能回去,幸好的是,父亲和母亲替我送了他最后一程。

那时的父亲腿脚已经不能吃力,所以不再肩负抬棺的重任,可端盘子端碗的活计还是可以应付的。

母亲则主动担起了做孝服、做孝帽子的工作,一针一线,母亲都极其用心。我不知道母亲在灵堂传来的哀乐声中落了多少热泪,但我知道,吴大爷亲戚身上的孝服,没有一件是有瑕疵的——这是父亲告诉我的。

吴大爷就这样走了,满怀着孙子可以重生的希望走了。在葬礼上,他的小孙子一直在哭,仿佛感受到了至亲之人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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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小孙子的孝帽子时,母亲特意估量了尺寸,所以才得以妥帖地、方方正正地戴在了他的大脑袋上。

而小孙子哭得再凶,灵堂之上那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了。吴大爷的鸭舌帽在路祭的仪式中,随着一把大火化作一堆灰烬了。从此,我家西边的那个老屋子里,再也不会有人住了,围墙依旧会坍,蛛网依旧会查封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