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1月,在中国金融史上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百年票号“日升昌”宣布破产。消息一出,民众哗然,虽然此前早已有票号信用恶化、四处求援的传闻,但“执票号业之牛耳”的日升昌轰然倒下,还是令人不禁扼腕叹息。

当时的《大公报》上有一则评论写道:“彼巍巍灿烂之华屋,无不铁扉双锁,黯然无色;门前双眼怒突之小狮,一似泪涔涔下,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喝其不平。”大有几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眼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怅惘与无奈。

虽然此后事情一度出现转机,日升昌在多位债权人的联名申请之下,获得复业准许,但终究难挽倾颓之大势,在经营泥潭中苦苦挣扎了十几年后,再次歇业的日升昌黯然退出历史舞台。“日升昌破产事件”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山西商帮,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晋商”至此风光不再,过去500年余年的辉煌历史化为过眼烟云。

长期专注于中国商帮史研究的青年学者王俞现,在其新作《资本、权力与商帮:中国商人600年兴衰史》中,对晋商从明末到民国500余年的沉浮历程进行了详尽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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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本书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晋商如何走出地狭人多的家乡,辗转边境重镇、福建茶山、水运枢纽汉口等地,陆续建立起以盐、茶为中心的贸易帝国,其后“汇通天下”的票号业更使晋商达到新的巅峰,更可以从中窥见不同时代的社会情势、宏观政策,特别是商人与官僚体系间的复杂关系,对商帮群体产生了怎样深远的影响。

01  由盐开启的商帮史:明代“开中制”与晋商的兴起

01 由盐开启的商帮史:明代“开中制”与晋商的兴起

1370年,一位名叫杨宪的太原籍官员,向正在为边境粮饷运输苦恼的皇帝朱元璋,提了一个听上去颇为新颖的建议:与其让各地百姓千里迢迢运送粮食到位于边境地带的大同、太原两仓,不如改变思路,让有意愿的商人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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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商人可以发挥集中运输的优势,避免百姓分散运长途跋涉而耽误农耕大计。商人们在完成运粮任务后,可以到相应的盐场领取盐引,再到指定的区域贩卖,赚取盐业的丰厚利润。

这个一石二鸟的点子被称为“开中制”,它与屯田制共同成为明代边境政策的重要环节,实现了朱元璋“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的宏愿。从商业史的角度来看,杨宪的建议还催生出一个新的群体:商帮。拥有近水楼台之便利的山西商人,很快从中嗅到商机,他们不辞辛劳从各地转运粮食,以换得宝贵的盐引,从而介入长期由政府把持的盐业运输、销售等环节。

“粮盐物物交换”模式使晋商群体赚得了第一桶金,几十年后,随着开中制在宁夏等地的推广,明朝政府还专门给山陕商人政策优惠,他们得以用更少的粮食换取盐引。在晋商的积极参与下,不仅“边储大裕”,随着粮食一同运送至边境地带的,还有绫绸、竹木、漆器、履袜等琳琅满目的商品,当地物资日渐充裕,商人也从中大获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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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明朝中后期,由于民间铜钱私铸猖獗导致铜钱不断贬值、赋役普遍折银等现实,白银货币化逐渐成为主流,到了叶淇变法后,屯田折粮制度为盐银货币交换的“开中折色制”所取代。

受到制度变迁的冲击,以及私盐泛滥等情况的影响,一度风光无限的晋商陆续从盐业经营中退出,地处两淮、“得易办之利”的徽商则借此良机,登上了商帮历史的舞台。

从晋商的“发家”史中,我们不难看出,古代商帮与政治间有着深厚的勾连关系。明代“折中制”的提出者杨宪是太原人,最大受益群体中就有晋商的身影;叶淇变法使徽商得利颇多,他与促成开中折色制改革的首辅徐溥,同样被人诟病有“偏袒同乡”之嫌。

《明史考证》中就不无讽刺地说:“淇淮人,盐商多淇婚媾,故为奏改输银运司,司以解部,部以饷边,以为年例云。”言外之意,叶淇与淮商早已是利益共同体,他的改革提议本质上就是以权谋私。事实上,士商勾连的特质,在晋商乃至所有商帮的成长历程中都有所体现。

02 跨越南北的“茶叶之路”:恰克图与晋商初次转型

02 跨越南北的“茶叶之路”:恰克图与晋商初次转型

明末清初,曾在边境盐业转运与贸易业务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晋商,以张家口、恰克图为中心,开启了全新的商业版图,不过,这次他们经营的主要商品,从盐巴变成了茶叶。在王俞现的《权力、资本与商帮》中,称其为“晋商的第一次转型”。

晋商此次华丽转身的背后,有着时代更迭的特殊烙印。在清军入关之前,山西商人在张家口、辽东一带的贸易活动十分活跃,清军与明朝作战所需的铁器等商品,大都经由晋商之手进行交易。在入主中原之后,清廷对于山西商人也颇为器重,视其为“皇商”,不仅在皇城中设宴招待八家巨商,还给予他们不少封赏和贸易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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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皇商”的金字招牌,结合在边境地区深耕多年的经验,加之18世纪俄国设立恰克图城作为双边贸易口岸等便利条件,晋商开始在茶叶、丝绸、棉布等贸易品类上大展拳脚。在看到茶叶在双边贸易中比重日益提升的势头后,榆次常家的常万达率先将经营重心转移至茶叶上,建立起数座茶庄,之后不断有新的山西商号加入。一时间,涌现出一批外贸巨商大贾。

随着贸易规模的扩大,晋商并不满足于茶叶贸易的终端环节,而是开始打通从茶山到运输,再到贩售的整个产业链条。他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福建、浙江的茶山、汉口、张家口等中转运输点,直到边境重镇恰克图,形成了一条绵延5000公里的“茶叶之路”。

在从事茶叶贸易的过程中,山西商人在各地建立起“会馆”,用于联络同乡情谊,交换商业信息、保护商人利益,据不完全统计,最多时全国有近200家晋商会馆,足以见晋商分布之广泛。与此同时,晋文化与不同地域的文化融汇贯通,留下诸如川剧、扬州亢园、亳州杏花楼等物质或精神文化遗产。

然而,晋商从盐业到茶的转型之路,在清末民初时走向了终结。个中原因十分复杂,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社会环境的巨变。

一来,鸦片战争与陆续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开放更多的对外贸易口岸,给予外商优厚的贸易条款,晋商在边境贸易中的优势不再。二来,受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以及战事连绵等的影响,社会环境愈发动荡不安,长途贸易与运输中的不确定因素日增,特别是携带大量白银的风险极高。

晋商再次站在了抉择的十字路口,这一次,他们选择了“票号”这一商业模式,进而延续了晋商的数百年辉煌。

03  “雷毛之争”与山西票号:晋商群体的高光时刻

03 “雷毛之争”与山西票号:晋商群体的高光时刻

盐巴、茶叶虽经营类目不同,但都属于实物商品的范畴,晋商的第二次转型则跨入了全新的领域:以汇兑为主要业务的票号行业,其中尤以平遥李家的日升昌、介休侯家的蔚太厚票号为代表。在两家票号的头号经理人雷履泰、毛鸿翙之间,还有一段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雷毛之争”。

雷履泰13岁就离家闯荡,最初在赌房中做学徒,由于他天资聪颖、办事干练,对人情世故拿捏得体,很快就得到了财东的赏识。后来又因机缘巧合,加入平遥李家的商号。雷履泰在不时帮平遥同乡异地汇兑银子的过程中,敏锐地捕捉到资金结算、商业汇兑中蕴藏的巨大商机,他说服财东将颜料铺西裕成,变更为专营汇兑、放款业务的票号日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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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昌的设立,翻开了中国民间金融史上的重要一页。在雷履泰的悉心经营下,日升昌的资产规模不断扩大,设立的分号一度多达35家,而且他还发掘和培养了两位优秀的经营人才:毛鸿翙与程大培。

可惜的是,原本合作亲密无间的“日升昌三驾马车”,在雷履泰生病期间生出了嫌隙。毛鸿翙认为雷履泰年事已高,且身体状况不佳,于是私下向少东家李箴视建议让其回家休息,由自己接替掌柜之职。

雷履泰听闻自然是百般不愿,他提出“如我离号,也该写信给各地码头老帮,让他们撤号”,少东家在几经权衡之后,选择挽留雷履泰,并辞退了毛鸿翙。在票号业浸淫已久的毛鸿翙虽然离开了日升昌,但在行业中可是个抢手的香饽饽,介休侯家以蔚太厚、新泰候两家票号可继承人力股、且后代能以现银入股等优厚条件,向毛鸿翙伸出了橄榄枝。

雷、毛私人纷争的影响,首先体现在业务领域的激烈竞争上,两人为了压对方一头,先后将分号开到了全国各地,在收费标准、业务类型上也是各出奇招。两人的“斗法”还在无形中塑造了山西票号独特的经营模式,特别是顶身股制度、严格的保密条款、财东与经理人两权分离制度等,开创了中国商业史的先河。

在19世纪后半叶战火纷扰的动荡环境中,山西票号由于其便捷性和安全性,开始参与到解兑公款、战争赔款汇兑等官方业务之中,同时在大宗贸易的银钱业务中不断渗透,山西票号“汇通天下”之名远播,成为晋商群体的又一高光时刻。

04  结语:500年晋商兴衰启示录

04 结语:500年晋商兴衰启示录

与企业有初创、发展、成熟、衰落等不同发展阶段相似,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几经沉浮之后,曾经富可敌国、有着500年漫长历史的晋商,无可奈何地迎来了走向式微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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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晋商衰败的原因,专家学者们给出过许多种可能的解释。

有人认为,晋商“以末致富,以本守之”的传统观念,使他们把大量财富输送回乡置田盖房,而不是用于扩大再生产,这与新时代的商业模式相悖。还有学者提出,晋商在思路上的偏狭守旧,导致他们一次次错过转型银行的良机,被淘汰也在情理之中。

企业家冯仑则认为,晋商是“成也开放,败也开放”,他们以适度开放的姿态踏入新的领域,创立顶身股等先进制度,但又由于“不够开放”,而无法在时代潮流中顺势而动。

王俞现在《权力、资本与商帮》中,不无惋惜地说:山西票业群体……首先并非因自身经营出现问题,或者未能及时转型而死,而是死于乱世。

换句话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晋商的兴衰沉浮如同一面镜子,它所折射出的,其实是商帮与政治间的复杂关系,商帮对朝廷、政策和权力有着很强的依赖性,但时代风云突变之际,一旦商帮未能及时跟上转变的步伐,就必然面临走向没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