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记忆与时间的切片

时间迷宫

19世纪,当卢米埃尔的火车进站之时,人类第一次找到了直接留存时间的方式。不可倒流的时间神话被物质地打破,电影作为记忆的载体,使须臾一瞬超越了线性时间的牢狱,成为得以保存和回溯的永恒,“时间和记忆交融,有如一枚勋章的两面”。“所逝去的”被符号化为视觉、听见甚至嗅觉的时间晶体,等待偶然之中的相遇和揭开,记忆和时间成为了可感知的对象。

《成立之时》剧照

普鲁斯特的玛德琳小点心,在影片《未来奇案》里是人类末时代留下的糕点铁盒,以日常的温度召唤阿木记忆的复归;在《2069,花咪来信》《成立之时》里,是胶片、是档案,是电影(film)本身;在《台风来之前》里是隐约的雷声、空气中极度饱和的水汽。

《台风来之前》剧照

特定的时刻引发记忆的匣子,只有在这一符号进入到主体视域被感知时,追忆才得以可能。而这一“特定的时刻”暗含着失去和距离,正如我们往往是在物件遗失之后才感觉到了物件彼时的存在。《台风来之前》的青年阿琛亦是在远离了童年之后,和父亲在海边游泳,在几乎被浪花吞噬之际,童年记忆的浪花也随之袭来。两个时间维度的交融,发生在青年阿琛的觉察之中。

种种记忆的结晶点,无法贮藏所有具体而微的真实,因而追忆注定是一种对过去的重塑。记忆在个人的叙述语言和图像语言中重组,呈现被建构的真实。影片《台风来之前》的时间交融,即是在漳州方言中铺陈开来。同样用语言表达了记忆的私人和主观性质的还有影片《未来奇案》,在闽南语的组织中我们介入到阿木的时间,下沉到记忆的地层之下。这种自觉的带有温度的方言运用,除了是寄托外婆个人旨趣的、重现台湾乡土剧的“说故事“传统之外,在未来世界这一科幻叙事中,亦是个人记忆、人类生活对”遗忘“这一重力之门的抵抗。人类赖以抵抗宿命的遗忘之物,不是资产、权力和今日的面包,是正如影片《台风来之前》里的台风氛围,是《未来奇案》里的母亲\外婆的水池边的身影,是夜不能寐的魂牵梦绕,种种纯粹接近于柏格森所说的真正的记忆。

《未来奇案》剧照

《成立之时》剧照

在个人记忆之外,电影《成立之时》还聚焦了个人记忆、口述历史与集体记忆、官方档案历史叙述两种维度间的差异,两者间的叙事张力成为质询历史建构的切口。影片双屏的形式设置、孙子对祖父的叙述、与视觉画面的间隙,是对这一张力的有力表达。声音叙述之外,导演用大量无关历史找寻的非政治性画面填充了影片,在双屏呈现的两种不同角度的古巴餐厅里(古巴华侨社会主义同盟),历史形象地呈现出两个维度。影片对历史的追溯未采用传统的因果溯源的纪录片形式。在对个人历史的找寻中,官方的叙述以碎片化的档案边角状态呈现出来,历史的全貌无法被确认。或许也暗含了,在个人存在的时间里,历史作为一种时间的结果,无法成为时间本身。所以在导演的镜头里,我们看会看到看似毫无逻辑联系的打太极的生活速写,但时间本身恰恰存在于这些状态里。正如影片叙事形式上的双屏并行而非绝对割裂,由于语言的特质,个人记忆的言说似乎也无法完全脱离社会历史记忆而独立存在。

《2069,花咪来信》剧照

记忆和时间的碎片性,同样呈现在影片《2069,花咪来信》中。借助猫咪偷拿走的胶片,记忆在这些具有定格动画效果的画面中,形象地呈现出时间切片的特点。影片本身即是导演借猫咪之口所言对未来电影的写照:非故事的、非情节的、非政治的,未来电影在如此纯粹之中接近原初的视觉潜意识的呈现。花咪具有开头结尾的信件,娓娓道来的叙述,和流动的缺乏黏着的画面之间存在一种犹如半梦半醒的断裂。“时间迷宫”单元的四部影片,都有意识地打破了电影常规叙事中的线性时间,记忆、现在、未来成为流动的、无序的、切片式的存在,三种维度毫无征兆地跳切交融,“任意”瞬间的集合取代了逻辑完整的叙事成为影片的主体。电影把过去、现代和未来三种维度的时间装帧起来,电影由此不仅是追溯记忆的载体,亦是人类自由时空穿梭的机器。

人类需要在记忆中确认自己的存在,《台风来之前》阿琛因而必须在对童年的回溯中与自我和解。由于“我”具有时间的意识,“我”因而拥有当下、拥有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期待,时间穿过“我”,我存在于时间之中。四部电影的绵延时间,在这个意义上触及了我们存在的方式,生命的本质。观看电影的我们,也由此存在于时间之中,我们在时间之中不断创造自己,人类因为拥有三种时间维度而自由,电影亦因此而自由。

撰稿:孙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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