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画家沈周留下不少描绘虎丘胜景的画作,如美国克里夫兰美术馆藏《虎丘十二景》、天津博物馆藏《虎丘观泉图》,辽宁省博物馆藏《千人石夜游图》等。除去景观上的意义,虎丘还承载着吴地厚重的历史与文化。“可爱云岩日日游”,沈周将自己对虎丘的喜爱表达的如此直白。这里不仅留下了他频频游玩的足迹,也见证了他与朋友们难舍难分的情谊。
“雨后振孤策,迢遥追往踪。”成化十二年的五月初一(1476年5月23日),雨后初霁。沈周带着精心备下的佳酿珍馐,匆匆策舟赶往虎丘。他满心期待,希望能追上来自南京的好友吴珵,以弥补自己前一天未能如约陪游的内疚。
明 沈周《虎丘十二景》其一,克里夫兰美术馆藏
遗憾,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当得知吴珵已经发舟离去,惆怅不已的沈周只好黯然徘徊于熟悉的泉声松影之间,一边“当杯啼高松”,一边慨叹“独酌不成醉”。
这场爽约令沈周挂怀。后来,吴珵的表弟吉之向他索画,沈周便绘制了一件山水图作为酬答。这件如今被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山水图》,以云雾缭绕的山峰为背景,似乎有意要表现出失约那天多雨的反常天气。“今年雷雨颇发怪”,尽管只是四五月份,吴中却已是“青梅未黄雨满城”。正是这恼人的雷雨,打破了沈周与吴珵同游虎丘的约定。在画面的左上角,作者抄录下那首后来独游虎丘时所得的律诗。他希望吉之在读毕这首题诗后,亦能感受到自己这个“后期之人之落寞”。
(明)沈周《山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水部先生太伯后,谦然其仪气凝厚。” 吴珵是成化五年(1469年)的进士,祖籍吴江,故而成化十二年的这次姑苏之行对他来说亦是还乡之旅。彼时,他刚从南京工部下属的屯田清吏司转到都水清吏司任上不久。沈周故此称其为“水部先生”,并将他与周代奔吴的泰伯联系在一起——不仅因为吴珵是这位吴地人文始祖的后代,更因泰伯亦曾以治水之功开拓吴疆。吴氏不仅擅长诗文,还精于绘事。后来的《画史会要》便说他“山水法夏珪。”不过,沈周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吴珵此行曾在城中向沈周展示过一件自绘的江山长卷。在彼时已经五十岁的沈周看来,此卷“多从顾陆发其源,旁探董巨真好手。”不仅取法自五代北宋的山水名家董源、巨然,更可直追魏晋之际的顾恺之、陆探微,“当代疑无与之偶”,溢美之情可见一斑。不难想象,这样一位“重量级”的朋友最后竟然与自己“不辞而别”,实在不能不让沈周深感“落寞”。
沈周向来十分重视送别友人,而虎丘正是他最为钟情的饯别之地。早在天顺五年(1461年)的春天,三十五岁的沈周就曾在这里送别即将赴河南上任的刘昌,并劝慰他“故乡不足怀,功名在烜赫。”
(明)沈周《虎丘十二景》其二,克里夫兰美术馆藏
“出吴阊门走山塘,山塘北去七里长。平郊崛起虎丘寺,云树一簇攒青苍。” 从苏州城西北的阊门下舟,顺着七里山塘北上,便可直抵虎丘山前。这座郁郁葱葱的小土丘孤零零地矗立在平原之上,与山顶巍峨的云岩寺塔共同构成了苏城最为醒目的地标之一。除去景观上的意义,虎丘还承载着吴地厚重的历史与文化。传说吴王阖闾安葬于此,其后曾有白虎显现守护,土丘便因此得名。东晋时的王珣与王珉两兄弟亦曾在山下立宅,后又将私宅捐为东西两寺,这便是虎丘云岩寺的前身,“云岩”亦成为虎丘的别称。
明 沈周《虎丘十二景》其三,克里夫兰美术馆藏
历代文人骚客多喜以此地为题吟诗作赋,当地居民也热衷于来这里游玩祈福。这样的盛况,直到永乐宣德年间依然不减,就连身在朝堂的杨士奇也有所耳闻:“余闻虎丘据苏之胜,岁时苏人耆老壮少,闲暇而出游者必之此。”除了一般民众,“士大夫宴饯宾客,亦必至此。四方贵人名流之过苏者,必不以事而废游于此也。”看来,在虎丘宴请和饯别宾客,早已成为当年苏州文人圈里重要的传统。这或许也是沈周与吴珵相约在此话别的原因。事实上,就在沈吴之约的一个多月前,沈周还曾在此为即将返回湖州的名医唐广举酒饯行。
大约就在吴珵离开苏州后的第二年,同样出身吴门的徐源受命前往山东治水。作为同行,时任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的徐氏显然在工作岗位上取得了较吴珵更为显赫的业绩。在徐氏的治理下,山东地区“运河水满万艘通,汶泗交流无壅土。”除此以外,他似乎对治理泉水尤有心得,其在任满之际编纂刊行的《山东泉志》影响广泛。对于这位同乡的事迹,沈周早有耳闻。成化十六年(1480年)的正月,彼时已在山东工作近三年的徐源即将离苏返鲁。沈周专门在虎丘五台山麓设下酒宴为他饯别。席间,沈周和韵写下“此丘亦有泉,名赖陆羽好”的诗句,意在提醒徐源工作之余别忘了故乡虎丘的甘泉。
沈周提到的这泓为陆羽所称赞的泉水,便是有着“天下第三泉”美誉的观音泉。除此以外,虎丘山间还分布着憨憨泉、剑池等名泉。以虎丘泉水烹茶,是沈周畅游虎丘的一大乐事。他曾在月夜叩开虎丘的僧房,眼见“石鼎沸风怜碧绉,磁瓯盛月看金铺。”任由热气腾腾的泉水荡涤着碧绿的茶叶,倒映着月光。
明 沈周《虎丘观泉图》(现定名《虎丘送客图》),天津博物馆藏
与徐源的饯别结束后,意犹未尽的沈周又专门为他绘制了一件山水立轴相赠。他将当天送别的经历与诗句题写在画面的左上角。这样的构思,与赠与吉之的那件山水图如出一辙。画中,身着官衣的徐源盘腿抚琴,临流独坐于松下。他仰望着山间叠瀑流出的泉水,汇聚成溪。徐源想必非常喜爱此作,不仅将其命名为《虎丘观泉图》(今名《虎丘送客图》),后来还邀请吴宽为之题跋。吴宽不仅将徐氏治水的功绩赞颂于卷上,亦在最后提到了故乡的“虎丘泉”。“饮君重乡味,勿谓杯勺小。”无论对于徐源抑或是吴宽而言,每当身在异乡的他们展玩此卷,“送客”与“饯别”的主题或许已不重要,沈周埋藏在画中的思乡之情犹如虎丘泉水一般涓涓,自画中淌入他们的心田。
趁着月色煮泉品茗,不过是沈周夜游虎丘的内容之一。就在和徐源话别的前一年,也就是成化十五年的四月九日(1479年4月30日),原本打算前往西山的沈周因为天色将晚,转而舣舟虎丘,投宿山寺。一个月前,他刚刚经由虎丘东北的长荡路过此地,前往西山的隆池阡祭扫亡父。
(明)沈周《千人石夜游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月色微茫,沈周独步于剑池旁的千人座上。千人座又称千人石,相传晋宋之间的高僧竺道生曾在此讲经说法,是虎丘名胜之一。“一山有此座,胜处无胜此。”沈周对千人石情有独钟。这块巨大而平整的石体,不仅形态迥异,就连暗紫的颜色亦有别于周围的山岩。“其脚插灵湫,敷霞面深紫。”这样的奇异外观引发了沈周的兴趣,直呼其为“玛瑙坡”。
“城中士与女,数到不知几。” 不同于夜晚的清幽,白天的千人石,游人络绎不绝。人们在石上“列酒即为席,歌舞日喧市”,或许沈周与朋友们的聚会和饯别也曾在此举行。借着月光,沈周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生怕脚下踩空落入水中。即便如此,他也不愿秉烛夜游——“亦莫费秉烛,步月良可喜。” 就这样,沈周享受着“一步照一影” 的别样乐趣,他甚至幻想着如果此时有人远远窥见千人石上的自己,会不会误以为是下凡的仙人?
明 沈周《虎丘十二景》千人石,克里夫兰美术馆藏
不同于寻常的日游,夜游千人石的体验令沈周难忘。不仅被他用画笔记录下来,也吸引了友人们纷纷为其唱和。独行在夜晚的虎丘,没有离愁,却可忘忧。
“可爱云岩日日游”,在与老友周鼎的和诗中,沈周将自己对虎丘的喜爱表达的如此直白。对他而言,虎丘的“可爱”显然并不简单。这里不仅留下了他频频游玩的足迹,也见证了他与朋友们难舍难分的情谊。
(本文经授权转刊自吴中博物馆公号,系“跟着沈周逛江南”系列文章之一。标题为编者所拟。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图书馆副馆长,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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