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整理/朱敏洁】

观察者网:贾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观察者网采访。上次采访是美国大选前,这次采访是拜登就任前,隔了三个月,但今年开年后事态仿佛急转直下。记得上次采访定稿的标题是,“美国需要一场自我颠覆性的内战”,当时还担心标题是否有些“暴论”,但现在“美国内战”这一说法似乎已成流行,您再回看三个月前的这个观点,有什么要修正的吗?当然如今美国几乎很难重现南北战争那种冲突场面,更有可能的是以另一种形式展开,就目前状况,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认为是“内战”开端吗?

贾敏:上次访谈的题目的确具有冲击力。我记得文章是11月3日选举日上线,非常应景。我的观点可以概括为:2020年美国大选竞争是新世纪以来美国政治极化、分裂状态的彻底爆发。各种矛盾交织带来的冲突尖锐,失败方亦难以接受结果,国家与社会需要时间和精力去消化选举结果。从目前态势看,彼时的判断基本印证现实的发展。

在此我也要做澄清,我并不是希望美国发生“内战”。“内战”是政治极化、无法突破内卷而爆发冲突的形象比喻。这里“内战”可以有两种导向结果:一是在“内战”过后美国内部取得共识,二是为了谋求共识而展开一场“内战”。如果以此比附十九世纪真正的美国内战,可以认为联邦为了维护统一而向南方邦联发动战争。但今天的“内战”结果,更多是美国在经历政治与民主形象不可承受之耻后的废墟上,冲突双方应该达成共识。

“内战”终结的象征在20日拜登就职典礼上得到体现,可以视作是形式上的休战符。但是美国社会思想的内战,政党间、内部的混战、社会运动间的冲突,依旧会持续。在1月6日后美国多数民众在脑海中达成一个初步、普遍共识:这种政治内战引发的代价实在太大,对美国政府、政党、乃至国际形象毁灭性打击无以复加,从这个临界点翻过去,那么共识的萌芽出现了。我们看到,两党开始呼吁冷静、妥协、合作。

美国国会遭特朗普支持者冲击

贾敏国会山冲突事件爆发后的第一时间,各类消息满天飞,新闻界、舆论和民众都很激动,现在算是普遍冷静反思了。事发当口,几乎所有美国主流媒体都用上“mob”(暴民),或是“riots”(叛乱)这些份量特别重的定性词汇。然而,但我们从第三方立场,相对客观和带有主观立场的话,那么我们同样看到来自建制派媒体的愤怒表达,更多的是政治上的谴责,以及迫不及待对所谓渎职者的追责,对暴民全方位的人格与人身攻击。比如我们看到国会议长佩洛西女士痛斥国会山警察守土不力,后来局长确实黯然辞职,但后来报道也说明多位国会警察在冲突和冲突过后因突发疾病而去世,这显然是执法者与违法者共同的悲剧。民主党人纷纷批评国会安保部门,而副总统彭斯则带头安慰同样被吓坏的警察们。前者因怀有对特朗普政府的深度仇恨和蔑视动因,后者作为苦苦支撑的政府内部清醒人士,尽量去安抚各方,让权力转移过程不至于失控。

未来如何评价,我想必然会出现多极化的现象。除了完全否定外,一定有人会把冲击国会山当成现代美国历史上的一场革命,是一场人民理论的展示。在我看来,无论是暴动也好还是革命也罢,它反映出的一个基本事实:在现代民主政体权力交接期时,更需要各方政治力量能够互相容忍、妥协以及具备基础性的共识。

观察者网:确实,我们第一时间看到美国媒体的一些说法、用词,似乎带有定性的意味,随后的一系列动作,也令人怀疑是不是希望将该事件限制在某个范围内结束,找到一个“背锅”的或者说罪魁祸首?这样一来,当这场活动被定性为暴动后,就无需再延伸到对美国制度、民主选举等方面的质疑。

贾敏:美国国内两党人士,尤其民主党人士用最严厉的词汇来形容,CNN主持人称冲击国会山的美国人都是“trash”(垃圾),毫不掩饰地抨击自己的同胞。从国外角度,比如从中国民众视角来看,我们许多网民都不约而同联想起一个生动的梗“美丽的风景线”。这个梗即是对美国当年政客睁眼说瞎话的嘲讽,幽默而犀利。其实更是一种含蓄的批评好警告。从第三方角度,我们并不希望美国出现社会动荡,但是我们完全有理由和正当性,要求和希望美国的政治精英们,好好审视和反思在国家治理、政权交接上出现的大窟窿。

图自纽约时报

观察者网:您在前两次采访中提到的一个观点是,美国民主不会受到威胁,但美国政治会。国会山占领事件后,您又提了这一点,在此能否请您再详细解释一下?

前几天,看到一种评论观点,将特朗普目前的举动称为“皇后的贞操不容质疑”。但如果从中时段来看,这个质疑是不是还得往前推?2016年大选结束,全美精英、媒体以某种方式解构特朗普的“合法性”,破坏其正常执政,所以“质疑”的因,是否从那时就已埋下?而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美国政治的运作模式/规矩发生了一些变化?

贾敏:首先,我所说的美国民主不会受到威胁,更多的是戏仿美国两党通过各种方式强调,批评对方的目的是维护美国民主价值,无论如何,光鲜的门面总是要竭力维系的。

而美国政治受到威胁,我的理解是指美国具体的政治理念、政党观点在国会山事件中受到巨大冲击。西方政治理念如果按狭义来讲,无非就是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但国会山事件中受到最大冲击的是保守主义本身。

当国会山事件发生的时候,美国副总统彭斯,他本人就在里面。之后彭斯也受到多方压力,民主党人要求他启动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弹劾总统,被他拒绝。

这是一个很大的悖论,一方面彭斯需要面对来自共和党党内对特朗普的批评,但另一方面他又要抵挡住党争对手借援引宪政对特朗普发起的攻击,把彭斯放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而彭斯的这种尴尬,恰恰也是现代保守主义的困境所在。保守主义它的代表人物以及理念持续受到撞击,这种撞击不单来自外部,还有内部。以特朗普为代表的极端右翼主义、种族民粹主义情绪,其实已经跟共和党主流相比有很大不同。双方能够栖身于同一个党派中,本身就是机会主义、相互利用的关系。

共和党人为什么能容忍特朗普留在党内,因为他能帮助共和党完成很多原本不可能之事,比如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大规模减税方案,差点掀翻奥巴马医保法案、限制非法移民入境等,这都是共和党内传统派别很难实现的,但是特朗普行。这种堪似养虎为患的政治合作方式,最后导致特朗普主义对共和党的反噬。这是共和党、美国现代保守主义发展的悖论,同样也是一场悲剧。2021年是时候反思保守主义,究竟未来该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