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卓东荣
说来有点怪异,从小生长在大海边的我,却对大海撩不起太多的情致和印象,反倒对偏安一隅的那口小塘垒积起厚厚的心结,直至挥之不去,欲说难休。
家乡父老称它为“老祖塘”,烙上古远悠久的印记。然而,“老”至何年何月,“祖”溯哪朝哪代,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而那口小塘是天造地设的、还是人工斧凿的,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当时有这么一个传说:明洪武年间,一阵天雷霹雳直击此地,顷刻间轰出一个大窟窿,冒出无数泉眼并像憋足劲一样向上喷涌、回落和积聚,加上那段时光大雨滂沱,湿气氤氲,整个窟窿水盈外溢,酷似朱熹笔下的“半亩方塘”,倒映着天光云影。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灵追逐,就有人间烟火味弥漫。从此,许多先民迁徙到塘的周边盘居,执念“逢水必发”。于是,有人在此建起牌楼,有人垒起老宅。为祈风调雨顺,当地人在塘里撒播莲花、浮萍等水族君子,还在塘岸南侧草建一座“观音庵”,取其附丽生辉之意。因此,“老祖塘”也称为“莲花塘”“古塘”。这“莲花塘”和“观音庵”也很给力,不失为当地老百姓的“护身符”。上世纪四十年代日军侵琼,烧光、抢光、杀光魔咒令人毛骨悚然。或许是情急智生,当地族长每天派人爬上塘岸边那三丛椰子树顶端瞭望放哨,一旦发现鬼子进村就飞报村民逃离。有些人实在来不及了,或潜入塘中凭借莲花和浮萍藏匿,或佯装信众在庵里呢喃“阿弥陀佛”,以此躲过劫难。新潭村乡贤刘运锦有感而发,撰联一副感激塘、庵护佑苍生,联曰:“观音普度众生无难无事,古塘掩藏黎民有福有功。”遗憾的是,“观音庵"最终也被日寇一把大火烧成灰烬,“莲花塘”也给毁得七零八落。
重新修塘建庵那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当地人把恢复古塘作为农田水利建设,没少投入心力劳力疏浚、深挖和扩容,让它回流源头活水荡漾清波。农业学大寨那些年,老天爷滴雨未下,旱魔枯裂田园,烤焦稻菽,农夫村妇心急如焚。节骨眼上,有人挥锹振臂喊出: 挖沟开渠去,引塘水入田。为了加大灌溉流量和润田时速,村民们还租来三台抽水机昼夜加持,硬是救活了二百亩奄奄一息的稻禾。然而,有点神奇的是,不过多久古塘不知不觉又复归水位,还原它那滔滔汩汩的存量。面对放不完抽不干的古塘之水,有人咬定此地乃神泉之眼,动议建个“塘神庙”适时祭祀。
在我的记忆中,家乡的古塘被一块块农田簇拥着, 草地点缀着,鸭鹅游弋着,牛群浸泡着,就像叠加在一起的田园牧歌;它又被一道道田埂阡陌连接着,延伸着,好像你往哪走都擦过它的身边,闻到它的水气泥香。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它从来没有干涸过,也没有静默过,或有人垂钓,或有人放牧,或有人洗涤,春秋岁月味是那样的饱满,人间烟火气是那样的浓稠。每到落霞余辉时刻,常传来小伙子撒网捕捞塘鲜的吆喝声,乡囡村姑赶牛归家的小调声,好一派动感十足的乡野流泻风情。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古塘也成了当地人的衣食依托,真正意义上的“菜篮子”和“救命塘”。每天放学后,我都被家人催着下塘,或挖莲藕,或拾田螺,或摸鱼虾,说是等着下锅。有一回交上好运气摸到几只活生生直打挺的鲤鱼,那可是全家人的口福,权当一顿非常奢侈的大餐。也许是太饿的原因,来不及剖腹去腮净内脏就清煮上桌,一袋烟功夫便瓜分精光。在一个一抹日影,几缕秋风的傍晚,我又摸到一篓扁蟹,全家人虽然喜出望外,但还是卖一半吃一半攒点油盐酱醋钱。而吃蟹的时候我是弃筷用手毫不顾忌的,那吃相虽有几分粗野,却也有几分霸气,那特有的“芳香素”从舌根、咽喉到齿颊全味觉喷香,让我连连咂嘴而伸舌舔唇回味许久。
每年回老家过春节,我都独自往塘边走走看看,看那芦花飞絮,看那红泥黑土以及塘岸边上的沧桑民居。塘边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在风里一遍遍地怀想。尽管家乡人的生活半径已跨越古塘岁月,像塘中的涟漪那样曼妙、惊艳,但他们仍记得古塘烟火的前世今生且视当一方“活化石”。我看到了他们依旧亲近它,惜重它,守护它,并凭着良知和汗水吃饭,用劳动挣得一分踏实和体面,过着素常和温澹的日子,践行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法则。
活在现代的古塘,多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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