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冰川思想库
嘉宾 :朱大可
1我们依赖幻象而生
问:自从2018年你出版了长篇小说《长生弈》、中篇小说套集《古事记》之后,去年末又推出短篇小说集《六异录》,每篇故事开头都由一段古文带入,也就是说这些故事都是有文献依据的,这引发了许多喜爱历史的年轻读者的浓厚兴趣。
他们好奇的是,跟前两部小说相比,这部风格奇诡的小说,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朱大可:其实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差别。
我的小说,基本上都是历史+上古神话+中古民间传说的文学鸡尾酒,这本书也不例外,只是在题材上有了更明确的边界,把它限定在六种古老而神秘的行业上,也就是幻术师、泣颂师、香道师、验毒师、相骨师、字造师。其中“泣颂师”是“哭丧师”的雅称。
六异,可以说是六种奇异的行业的意思,而行业本身的神秘性,势必会强化小说在题材上的奇诡特征。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所有这些行业都有古籍记载,它们有的来自《明史》这样的官修正史,有的来自《列子汤问》和《淮南子》这样的民间道家著述。
没有这些历史文献作为依托,我的写作是难以为继的。
问:幻术师“萧象”在本书中引人注目。请问这个形象的灵感来自哪里?通过这个形象想表达什么呢?
朱大可:《幻术师》试图讲述古老的眼睛骗局。
鉴于欲望与现实的遥远距离,人们需要制造视觉骗局来劝慰失望的灵魂。于是,一种叫做“幻术师”的职业应运而生。
幻术师运用幻术,创造出一种用以娱乐的街头幻景。这种魔法最初源自印度,汉代开始在华夏地区流行,与杂技、角氐和游戏一起,成为城市世俗生活的重要部分。
但这种幻术一旦侵入日常生活,就会给心智带来严重的困扰。
幻术引发了一种流行性疾病,那就是幻象依赖综合征。我们依赖幻象而生,犹如嗜好大麻,乐此不疲,直到眼睛及其一切感官的枯萎和死亡。
《六异录》里的幻术师是一名流浪儿,在与游方僧人的邂逅中,获得了制造幻术的异能。他靠这种法术行走于世界各地。
幻术盛行的时代,通常就是民不聊生的时刻。南朝陈后主用诗歌记录语词幻觉,爱妃张丽华用肉身点燃情欲,而主人公萧象用魔术营造海市蜃景。
面对异族入侵,这种稍纵即逝的视觉游戏,满足了宫廷主人的欲望——他们需要视觉麻药来消除存在的恐惧。
关于这个故事的灵感,出自晚清出版的《香艳丛书》。其中《陈张贵妃传》,讲述南朝陈后主和张贵妃的故事,出现于小说里的乐府词“玉树后庭花”,曾是中国史上最著名的意象,它貌似“香艳”,却验证了生命狂欢的空无性。
它的主题如此“现代”,贴近当下的人生场景。我坚持认为,所有的历史和神话,都是当代人欲望的投射,它代言了我们内心的恐惧。
文化娱乐工业的从业者,就是活跃于我们身边的幻术师,他们正在按世人的订单(大数据)制造各种幻象,从游戏、流行文学读物、商业影视剧到抖音视频。
这些幻象文本的唯一功能,就是让那些焦虑不安的灵魂,得到短暂的安慰。
问:《大字造师》跟此前出版的《字造》,好像有一种情节上的继承关系,是否这样?在主题上又有什么推进?小说里文字为什么成了世界变好和变坏的根源?
朱大可:在《字造》里,仓颉因独有的天赋而受到伏羲大神遴选,获得创造文字的神力。那些具备神性的汉字,可以创造出与之对应的世间万物。
仓颉开拓的是光明系的汉字谱系,据此为人类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形态;但他的弟子沮颂因爱生恨,背离导师的伦理,营造“暗黑系”汉字,并以走私的方式大肆传播,由此引发大规模的贪欲、嗔恨和暴力。这两个体系象征着文明的两面性。
在《大字造师》里,沮颂用汉字巫术杀死了仓颉,仓颉的妻子妙奋起反抗,试图寻求正义和公正的国家秩序。
而沮颂则不倦地营造她黑字体系,从“霸”、“癞”、“骗”到“凶”、“顽”、“贪”之类。
当“骗”和“凶”字诞生时,世界上冒出大批骗子;当“凶”“殴”和“脏”字诞生时,城里多处爆发激烈的斗殴事件,各条街道一夜间充满各种垃圾,变得臭气熏天。
我想借此说出世界因恶字而变坏的秘密。当然,这只是神话故事的说法,而不是我对汉字的学术评判。
问:六异录中最经典的文本,可以算是《香道师》了。这篇一万五千字的小说无论在主题、人物塑造和历史文化方面,都算得上是你短篇小说的代表之作,是“香艳风格”的充分展示,更浓缩了你的部分思想精华,你是否能向读者透露一下小说在主题上的设计。
朱大可:这部讲“香道师”的小说,是一篇“思想复调”文本,它至少涉及三个母题。
第一是关于香道本身的魔法母题,第二是“抗妖护阳”母题,它源于白蛇传故事以及东北萨满教的“五仙”传说,第三是雌雄同体的神话母题,这在中国古典小说和希腊神话中都有广泛记载。
把这三个母题绞结在一起,这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一般读者会觉得难以把握。不过没有关系,即便没有发现这三重母题,也不会妨碍小说阅读。
由于指涉香道,这故事是自带香气的,又涉及异乎寻常的情爱,所以有人称其为“香艳叙事”,我想完全可以理解。
但其实我不想过多阐释小说的意义。
虽然,这种自我阐释,符合我原先的批评家角色,但故事是通往意义的桥梁,意义总是深藏在迷津般的符号街巷里,而且呈现为一种多义、歧义、暧昧和自我解构的形态。在这种状况下,任何阐释,哪怕是最逼近本体的叙述,都会对小说的丰富性造成伤害。
2.痛苦是欲望和现实的距离
问:这部小说虽然由六个风格奇诡的短篇组成,但它的结构看起来非常缜密,是按照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加以组合。你在书尾的自跋中写道,小说借用“六识”(眼耳鼻舌身意)架构,描绘农业文明时期“中国欲望”的基本样貌。
我们该怎么理解“中国欲望”?它跟西方欲望有什么不同?
朱大可:什么是中国欲望?这个问题的确是作者的首要问题。
只要读一下文学史就不难发现,从诗经和楚辞开始,强大的食欲、肉欲、情欲、功名欲和权力欲,这些基本母题,早就成了古代欲望的核心,同时也是支配现代中国人的内在动力。
欲望的载体是短命的,而欲望是永恒的。这种欲望体系是中国人最强大的文化遗产。
就以食欲为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热爱美食,甚至到了用它来解决所有生活问题的地步。
改革开放刺激了被压抑的中国胃口,令其在近30年里不断增大,形成畸形扩张的态势。
各种餐馆不断涌现,新菜系如雨后春笋,新菜肴层出不穷,新菜谱铺天盖地。每年在餐桌上的花费,高达数千亿人民币之多。
只要观察一下中国餐饮业的盛大格局就会发现,中国已经变成一只容积为九百万平方公里的超级大胃。
在全球视野内,没有任何民族可以与之匹敌,也没有人能够算出,这只欲壑难填的巨胃,究竟要吞噬多少食物?
毫无疑问,食欲是“中国欲望”体系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在《六异录》“验毒师”的故事,暗示了这种欲望的绵延不绝和亘古常新。
问:欲望和痛苦的关系是什么?为什么说中国是一个善于用快乐来对付痛苦的民族?你的小说是怎么面对这个问题的?
朱大可:由于欲望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距离,痛苦应运而生,成为生命的最高本性。
痛苦就是欲望和现实之间的距离。痛苦和欲望的比值是呈正向的:有多么炽热的欲望,就会收获多么强烈的痛苦。
正是通过对欲望的窥视,我们观察到了中国人的经久不息的痛苦。
而耐人寻味的是,我也看到了一个善于用快感战胜痛苦的民族,除了美食之外,还善于用语词巫术营造各种幸福幻象,并在彼此祝福的语词按摩中度日。
春节就是为这种时刻专门设立的。好像只要一句“吉祥如意”,就能平息对生活的全部焦虑。
问:《六异录》以中国民间神秘行业为题材,涉及六种“非物文化遗产”。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这些行业好像都已经荡然无存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作为文化学者,你认为这样古老的神秘行业有没有复兴的可能?
朱大可:在农业文明体系中,这些行业中的大部分都很神秘,属于“神秘学”的范围,技艺复杂,令传承变得非常困难,所以它们的最终消亡将不可避免。
但也有个别例外,比如“泣颂”,也就是哭丧,这个行业至今尚存。
善哭是亚洲民族的共性,却在东北亚地区达到了巅峰状态。
就哭泣地理学而言,善哭者的疆域,并非仅限于朝鲜半岛,而是遍及整个通古斯语族及其周边地区,包括中国东北三省、内蒙东部、东西伯利亚乃至山东省等地。
《列子•汤问》早就揭示过春秋时代齐鲁地区哭风的缠绵。
当年有个名叫韩娥的女人,只身来到齐国,因为没有口粮,在雍门一带卖唱乞粮,歌声动人,以致其人走后,还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以致四周居民都误以为她尚未离去。
此后韩娥经过一个客栈,受到当地人的欺辱,韩娥为此放声哀哭,引得整个村庄的老少都流泪悲哭,三天无法进食。
当地人被迫无奈,只好追上韩娥,低声下气地求她解除哭泣的魔咒。韩娥这才放声欢歌,引得全村老少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忘掉了刚才的悲伤。当地人为此支付了很高的报酬。
韩娥故事让我们看到了齐国人擅长歌唱性哭泣的民风。而这位韩娥,就是《哭丧师》里薇子的原型。
今天,在北方乡村里,不少地方的葬礼,还会花钱请哭丧师帮忙。这个职业虽然已经萎缩,但还没有完全消失,它依然活在当下社会生活的缝隙里。
3.神话,让我窒息的灵魂呼吸
问:如果《六异录》属于“中国故事”,那么是不是可以视为一次对传统志怪小说的变革,或者干脆叫它“新志怪小说”呢?在一个市民理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年代,这样的文学传统是否能够复活?
朱大可:我不太喜欢“新志怪小说”这种提法。虽然有对这类小说的关注和研究,但它跟我的神话小说还是有很大差异。
据说文坛有“新志怪小说”存在,可惜我没有读过,不知道他们都写成了什么样子。反正我低头走自己的路就好了。
要是必须谈论“复活”的话题,那我希望复活的是上古神话传统,而不是中古志怪传统。
问:你的小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它们都是古代神话和民间传奇,跟目前文学圈常见的当代题材或历史题材迥然不同,显示出独特的创作趣味。
有的论者认为你开辟了文学的新走向,而且有良好的阅读体验,但也有人认为你的作品不够“通俗”,无法“讨好大众”。你怎么看待这种反应?
朱大可:由于渗透了文化哲学的思考,这组小说乍一看奇诡而香艳,有时却散发出怪异和荒诞的气味,难以达成“疗愈”目的,让有些喜欢接受温情按摩的文学小资们感到不适,对此我唯有报以十二分的歉意。
跟那些“类文学通俗读物”完全不同,文学不应当是语词按摩术,而是关于历史/现实真相的揭示,因而必然拥有残酷和荒谬的特征,它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摧毁一切可笑的幻象。我不喜欢没有原则的“治愈系”思维。
当然,我也试图向文本内核注入必要的希望。
在解构暗黑幻象的同时,我要把仅有的亮白幻象进行到底,但这不是在讨好读者,而是要让我窒息的灵魂得以呼吸。
问:为什么你会选择这种稀有的神话写作方向?这到底是一种短期的选择,还是长远的计划?在当下“回归传统”的思潮中,神话究竟有什么重要意义?
朱大可:只有神话才能满足我们对梦想的无限期待;在一种被坏消息统治的世俗生活里,只有神话才能减缓人们的创痛。所以我决意把神话写作进行到底。
下一部关于嫦娥大羿题材的长篇小说,已经接近写作尾声。这是我在疫情期间的主要收获。
一年多来,由于疫情阻隔,我只能隐居在纽约郊区,基本上与世隔绝,因此有大量时间来探究神话小说写作的技法。但愿这部新作,能够带来跟《六异录》全然不同的阅读感受。
问:作为神话研究专家,你怎么看国内神话研究现状?
朱大可:长期以来,神话过去一直是中国童书领域的专属题材。这是因为,成人的无神论立场,有时会制造神话阅读和观看障碍,而儿童没有这种成见。
这种情况最近一些年有所改善,这是因为好莱坞推出了大量神话电影,而中国九零后成为奇幻文学的创作主力。
所有这些都大幅度改良了新神话生长的土壤。
但在神话研究方面,却没有与之对应的变化。知识分子继续坚持无神论立场,甚至继续把它视为“小儿科”事物。这是中国神话研究持续走衰的主要原因。
问:由于受到欧美流行神话读本和好莱坞影视剧的影响,以本土神话来进行影视创作的作品大量涌现,其中很多是以网络小说为脚本的。在你看来,这类型小说有什么进步或不足?
朱大可:抱歉的是,这类小说我读得不多,根据小说改编成的影视剧倒是看过一些,我的印象是想象力爆棚,而且能把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的结构程式运用得非常娴熟,缺陷是少了背后的历史和学术支撑。
不过随着这些作者的成长,他们应该能解决这些问题。无论如何,中国神话写作的未来属于他们,我对他们抱有极大的期待。
问:在影视方面,2006年的《无极》似乎开东方魔幻的先河,现在重新去看,你有什么想法?回顾中国神话题材的影视剧,你有什么评价和期待?在“中国文化输入”的蓝图中,神话应该占据怎样的地位?
朱大可:《无极》显然是陈凯歌的败笔,它蓄意造出一个伪神“满神”,既没有神性,也没有人性,笨拙地漂浮在半空中,就跟木偶似的,完全是个苍白的概念,这是导演不懂“神话为何物”的证明。
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非常牛逼,我是百看不厌,但《无极》很无趣,尽管他一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年轻一代那边,《爵迹》显得更弱,名字也起得不好,所以一出来就“绝迹”了。
我更欣赏的是动漫神话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这应该是中国神话题材影视作品的标杆,它的票房鼓舞了更多资本进入动漫领域,所以这一两年,中国动漫会比影视剧有更良好的表现。
无论是动漫还是电影,要想进军国际票房,实现“文化输出”的梦想,就必须打好“神话”这张牌,此外我看不到其它任何出路。
问:最后还想把话题收回到《六异录》上来。本书的插画、封面设计和装帧都很有特色,令人难忘,有人用“香艳”一词加以形容。你能否为读者介绍一下它们的作者及其创作过程?还有大家都觉得这本书做得特别好看,在书架上显得很亮眼,这是出版方中信大方的功劳吗?
朱大可:感谢身居杭州的动漫设计师兼导演邬凡,专门为本书画出六幅精美的插画,为小说人物和场景提供精妙的造像。
他担任过多部动漫电影的导演或艺术总监,这六幅画作,从构思、草图、反复修稿到最后完成,耗费了一年多时间。
邬凡第一次画这类插画,所以可以说是他的“处女作”,同时也是呕心沥血之作。好在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些插画受到读者的广泛喜欢和好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中信大方的美编在此基础上做的封面和装帧设计,令这本内容“奇诡”的小书,获得了“香艳”的视觉风格,这个设计据说在业内饱受赞誉。
中信大方作为出版方,在内容表达层面上,向读者展示了自己的杰出能力。我要借此机会向它表达谢意。
本文图片皆为《六异录》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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