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2日,万能青年旅店的第二张专辑《冀西南林路行》上线,在短时间内就突破了二十万张的销量,成为近来流媒体世界的一项记录。

这是广大万青乐迷、独立/摇滚乐迷以及众多音乐人、乐评人翘首期盼十年的专辑。上一张专辑《万能青年旅店》经过多年的传播、发酵,已经成了华语音乐中的一个传奇。此次新专辑发布后,不出意外也引发了诸多的弹幕、乐评和解析。

我一直想以一个自己的角度来评析一下这张专辑,不过因为不断的重复聆听后,新的感觉在不停涌现,我决心沉寂一段时间后再来从理性的角度发表观点。毕竟已经等待了十年,不差这一两个月。

  • 音乐考古学

对于万青的第一张专辑《万能青年旅店》,已经有无数的溢美之词,在中国摇滚音乐史上,这张专辑不出意外地会出现在各大历史排行的前五位之内,最高的为第二或并列第一(与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并列)。

万青和《万能青年旅店》到底好在哪里,网上有无数的解读。从自我的角度出发,我愿意先采用一种“音乐考古学”的视角。这并不如它本来所代表的意思——通过文物和考古来发掘历史上的音乐的真正形态和本来面目——而是通过“文物”本身来还原、推演当时社会和人类的现实活动和真实心态。

从这个角度来说,《万能青年旅店》是一张信息量极大的专辑。不仅因为其中已经封神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等富含现实主义意味的歌曲,还包括《秦皇岛》、《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等,真正书写了一代人(泛80后)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流变的精神史诗。

对于独立音乐来说,有记录时代、复刻历史甚至针砭时弊的功能,都并不新鲜。而万青的长处在于:精准、坦诚、温和、犀利、偏袒、全面、悲观而又正能量,这些看似芜杂甚至对立的情绪和观点交织在同一张专辑里,从头到尾听下来,似乎复现了一个时代和一代人的心路历程。可以这么说,哪怕未来有一天因为某种意外,我们丢失了这个时代的一切信息和记忆,那么也能通过《万能青年旅店》这张专辑还原个百分之七八十出来。而这已经是一些更具长度和容量优势的其他艺术体裁难以企及的上限了。

而对于《冀西南林路行》来说,这张专辑并不如发布之前很多人期望的,是一个《万能青年旅店2.0》版本。希望再用一张专辑来记录这过去十年的诉求隐藏在很多人脑海里,以至于他们听完了《冀》后,纷纷表示失望。

而万青显然并不试图重复自己。他们很“讨巧”地选择了生活中的一个断面,一头钻进去,经过若干年的挖掘、开采、打磨、归零,最终成为了今天这样。就像姬赓的专辑文案中所写的:

发端似乎在2013年

一次出河北去西北

火车钻入太行山腹

景色突然叠加变幻

山脚的村庄还运行着古老仁慈的秩序

而对面山腰

炸药歌舞团的表演拉开大幕

神话握手现代化

启动了荒原上最悲怆的谜语

那一次眩晕令人至今难忘

之后就开始旷日持久的漫游解谜

  • 阳光普照

从音乐本身来说,“概念专辑”的形式并不新鲜,即便从记录时代甚至“一代人的精神史诗”来说,在华语乐坛也并非前无古人。林生祥/交工乐队就曾交出过《菊花夜行军》这样的完整而卓越的答卷。

因此,万青试图用一整张专辑说的,并不如一些评论所说是“环保”的主题,虽然也不排除有这个成分。然而横切断面的方式,又很难与“一代人的精神史诗”拉上关系,尽管它无时无刻不在触及这一点。

姬赓老师在访谈中,被问及对当下这个时代和十年前的区别时,十分坦诚而又简练地说:“就是比过去更悲观了。”

这种悲观也许是万青拒绝重复上一张专辑的基调的原因。在一些叙述中,万青已经被放置在杜甫、白居易那样“记录时代”、“悲天悯人”的位置。万青有没有这样的自觉我们不知道,但至少他们确实做到了在同时代的创作者中难以模仿和逾越的水准。

从我们自幼接受的教育中,文艺作品单单记录是不够的,必须要提炼,升华,要微言大义,睹物抒怀。万青并非没有自己的思考,但是从第一张专辑开始,他们就抛弃了那种简单地总结然后给一个“解决方案”的方式。“起承转合”作为一种逻辑自洽的要求在这里被放弃了。

而到了《冀西南林路行》,利刃插入时代腹地的目的更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从这里我们似乎能看到一种妥协,或者说和解。当“意义”不再被作为必须承载的目的时,作品和创作者的紧张关系被暂时搁置,反而可能进入一个更为宽容的氛围。过去仅仅记录是不够的,但暂时放弃企图后,完整的记录本身也意味着价值。

这正是《万能青年旅店》能够超越诸多同时代甚至前辈大神之处,尽管这其中仍有思考,有总结,有选择和判断,也有自己的坚持,但并不强迫听者接受。

乐评人张晓舟曾评价万青 “奇妙地统一了不同战线的审美标准”。邹小樱也将时代与万青的音乐比作一栋大楼:“你只要进这栋大厦,他就会平等地向你广播。”

万青有信息的丰度和意义的厚度,但并没有强烈的攻击性。这种包容使得他们能够拥有最大程度的接受面。但同时,锋利的笔触和敏锐的触角仍然伸张在时代的每个角落,犀利的书写和不留情面的曝光常常使得灵魂深处的尴尬寝食难安。姬赓曾说董亚千见到《十万嬉皮》的词作时“脸色煞白”。

揭示一代人的精神困境,然后什么也不给他,这个游戏在《万能青年旅店》已经玩过一次。这也是姬赓老师所说:“你TM必须得承认你自己那操性,才TM有可能继续。”

破除时代幻象之前,得先破除自己精神上的幻象。而《冀西南林路行》所处的时代,物质更为强大,人心更为凋零,此时除了开山裂石的炸药、轻快明亮的山雀,以及胸中雷霆闪电的墨麒麟,其他的思绪、感触和联想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意象的堆砌更呈现了一个“时代群像”,个人似乎更加无足轻重。

然而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个体一时的感受确实无足轻重,万青由内向外,重新审视时代和自我的关系,这不是对个体的忽视,恰恰是更深的关切和保护。

  • 时代焦虑

我在几年前写作GAI和嘻哈圈的一篇几万字的长文中,曾总结了困扰中国流行音乐/文化产业的世纪性难题,一个是“路径依赖”,一个是“创意焦虑”。

具体点说,我们是循着西方从二战后开始的流行文化发展路径(进化论)一步步地按图索骥,直至2008年金融危机后,在西方自身陷入危机和中国主体意识增长、迫切需要寻找自己的文化语言和发展方向的情况下,试图突破“路径依赖”。

另一方面,因为长期在经济文化上的追赶状态,我们一方面不得不去拷贝西方的物质技术条件和文化样式,另一方面又不断试图用自己的内容去填充,这种里外不一致造成了各种尴尬、矛盾、纠结和烦恼。这些情绪凝结成为了“创意焦虑”。

在跟随主义、线性进化论已经被不断质疑和突破的今天,到底该怎么创造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文化产品,既具备物质和技术上的先进性,又具备符合自我性情和审美属性的文化格调,也包含足以滋养人类的普适性的精神价值?

这种焦虑不只存在于音乐界,从电影、电视、游戏、文学等诸多方面皆是如此。如果不是历史中一再有一些“英雄人物”和“神作”如神兵天降般出现,我们真要深深陷入不断的自我怀疑中去。而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末,万青出现了。

我无意去分析万青音乐中各种音乐元素的师承和流变,无论是对布鲁斯、爵士、前卫摇滚等等的融合与创新,还是对一些前辈乐队的借鉴,都是历史转折中的应有之义。

关键在于,万青终于做到了在承前启后的同时,不放弃自我的独立性,又有符合时代意义的创新。

至于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无论是李宗盛酸溜溜的猜测“万青背后有外国音乐人帮忙”,还是万青自述的“土法炼钢”,背后沉浸的都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时间成本。

这就要说到我们这一代(或几代)人和时代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这些年大部分的人都太焦虑了,大家在一个拥挤的竞技场上不断披星戴月、花样翻新地试图超越别人,走上那个社会价值认定上的高位置,但却普遍缺少一些耐心和宽容。

而能抵抗这种焦虑症,按自己的方式去活的人,实在太少太少。而这几年娱乐圈以肉眼可见的塌方式的自我整顿,正在努力进行一场艰难的自救和新陈代谢。

而万青十年如一日的低调和坚持就显得更为可贵。尽管我对未来的预期会比万青乐观很多,但我也时不时会陷入一种惶恐和不安之中。

这种情绪在于,如果要找一个符合这一代人的文化偶像,那么应该是谁?关键在于,这个人不仅仅要能够创作出撑起时代的出色作品,更要知行合一,以自己的方式践行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如果说60后有崔健,70后有朴树,那么80后是谁?韩寒,郭敬明么?

虽然我不否认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也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足够的关注,但是,终究缺了一些穿透时间的锐利和载入史册的厚度与分量。

还好有万青。

  • 历史转折中的冀西南林路行

一种文艺青年或者粉圈式的思维常常在于,某个自己欣赏的乐队或音乐人被大众发现了,似乎就褪去了某种神秘感或魅力的加成,变得普通、祛魅或者世俗化,不值得被那么喜欢了。

看过乐夏的想必都有类似的感触。在前面关于五条人的种种讨论中,我们也能听到很多类似的声音。

而万青似乎没有类似的困扰。由于他们的优秀肉眼可见,大部分乐迷也似乎并不怀着“不被发现的宝藏”式的奢望,默认万青是难以被小众音乐的市场属性所遮蔽的。

这和去年夏天火热的重塑和五条人都不太相同。重塑的知识分子趣味有某种自我构建的高冷感,五条人的市井味道又似乎践行者“大隐隐于市”式的群众哲学。然而这些在综艺之外的视角看来,更像是一种斑驳陆离的保护色,他们身上都同时有着对方人设中的某些元素,以至于在线下的氛围中,反而是容易角色互换和难以区分的。

万青则以更为低调的姿态,在“一代人精神的守护者”和“时代的记录官”的角色间来回切换,兼收并蓄。也许我们从不奢望万青能给出某个“解决方案”,但至少知道他在某处放上了足够过冬的储备粮食。到某天需要的时候,能够予取予求。

所以,站在历史转折点上的万青和我们,依然洗净面目,继续前行。面对空前强大的物质和愈加纷乱复杂的世界,一时没有头绪的我们,硬着头皮一头钻进前方的迷障,义无反顾,别无选择。万青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剩下的就是自助提取。

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