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韩乾昌

元春省亲时,把不敢擅入的“外男”宝玉一把揽入怀中,摸着他的头说,“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不由让人想起刚进贾府时的林黛玉,被贾母一把揽入怀中,一声肉一声儿的叫,叫得人心碎。

书里没有明写此时宝玉的感受,想必对于这个像母亲一样的姐姐,宝玉心里同样有着无限的依恋和伤怀。可一转身,等元春再次居于上位,成了众人跪拜的元妃时,姐姐还是那个姐姐,弟弟还是那个弟弟,可他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是站着和跪着的距离。他们之间,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纵再深的情也穿不透皇宫里那堵高耸入云的墙和密密匝匝的防卫。世间最伤人的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这进退不能、恍若隔世的又近又远。

这不,当宝钗提醒宝玉把 “绿玉”改成“绿蜡”时;当黛玉把替宝玉做好的诗扔过去时,宝玉的的心又早已在身边的姐姐妹妹身上了,乃至于需要善解人意的宝钗提醒一句,谁是你姐姐!坐在上面的那位才是你姐姐。

元春省亲是红楼梦里最热闹繁华的场景,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句话诠释到了极致。可火焰的另一半往往是海水。当火焰熄灭,余烟袅袅时,大观园这幅秀丽多彩的山水人物画上,画满了热闹与欢声笑语,而那缕悠悠荡荡的烟,终于幻化成这画背后、晕染出的一面背景,又像是高贵的亭台阁谢间萦绕着的一团悲云愁雾,人人氤氲其中,却又淡漠以对。

从此,大观园里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诗情画意,至于春天,不过是诗人笔下和嘴里淡淡的一抹愁,一首带着伤感的诗句。当夏日的阳光灿烂如潮,谁还能记得初春的渐行渐远。

此后,王夫人嘴里时常念叨的是早已死去的贾珠,老太太疼爱的是心头肉宝玉。可曾记得谁念叨过一句,这个在春来的第一天出生的女儿元春?

世间的繁华与她无关,给她的影像,是一开始铺陈堆砌的快镜头和后来如发黄的底片一般的回放。只有得了她的赏赐、大家热闹在一处时,才偶尔念叨一句,这念叨不是惦念,却有着隐隐的怨怼:偏为什么我和林妹妹的不一样?而得了一样的赏赐的宝钗,说的是没意思。没意思的不止宝钗一个,还有个敏感的林妹妹。当宝玉兴冲冲拿着亲姐姐的赏赐送给林妹妹时,又碰了一鼻子灰。于是,这赏赐最后的结果,是一个大家都觉得没意思的结局。只是不知,彼时深锁高墙内的元春如果知悉,会不会更加没意思?会不会把这份赏赐的心也慢慢淡了去?

可她不会知道,也不能知道。这变着法儿的赏赐,是她唯一的惦念与维系。探春过生日时,她记得送给这个妹妹几样儿小玩器。高墙内的清冷生涯并没有绝灭她小儿女的情思。可当她自己生日时谁又记得?

她生了一个好日子,可也更是大家的好日子。在没有节日也要编排出一个节日的大观园里,正月初一这天,所有人都可着劲儿的热闹,可这热闹与她无关,这样的日子只适合大家一起诗酒尽兴,却不适宜伤怀。大家过的是自己的节日,却不是他的生日,她生在这一天,究竟是幸运还是生不逢时?谁知道。

但人们知道的是,她在皇帝身边享着荣华富贵。

乌进孝抱怨年成不好,也奇怪着贵妃娘娘为何不把皇帝的金银财宝都搬到贾家来。可他不知道的是,贵妃娘娘是贾府里的唯一,却也只是皇帝那三千佳丽里的其中之一。即便她有这份心,身却如一个小兵,进退全不由自己。

得了金银锞子的荣耀,很快散去,可谁也不会记得这锞子和几个小玩器、几个串珠背后还有一位在繁华里荒凉着的女子,把思念织成绵绵密密、丝丝缕缕。

元春的赏赐,换来的是跃跃欲试的索取。可无人能懂这赏赐背后,隐藏着一条沙漠深处的鱼。她赏赐的何尝只是别人,她赏赐的也是自己。那赏赐给亲人的馃子和串珠,不过是期望着它们能穿越时空,换回一丝来自她自己内心的、亲情的眷顾与温暖——这是她唯一能够给予自己的赏赐。

当那一句,当日为何把我送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惹得大家泪雨滂沱时,是多少带着一些哀怨的。这一刻的哀怨与不幸和大家都有关,可等眼泪风干,彼此挥手,这一切又只与她一个人有关了。

贾琏在省亲前的一番歌功颂德和贾政在觐见时的感恩戴德早已为这悲情做了一个无限高贵而荒凉的注脚。在他们心里,这眼泪,也是闪烁着巨大荣耀与光环的眼泪。哀怨与泪水,终将淹没在可期望的煊赫之下、富贵之里,而烟消云散。

可对于此刻的元春来说,能肆意泪流毕竟是幸福的,尽管这幸福是如此短暂,如浮光幻影般一掠而过。

人皆以为黛玉眼里的不尽之泪流淌着悲愁,却不知她的眼泪里蕴含着的幸运。这挥洒的眼泪于有人而言,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和爱,可于有人而言,却是望眼欲穿、求之不得的奢望。

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有泪,只能往心里流。明着不敢哭,也不能哭,皇宫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耳目和长在脑袋上的高清摄像头。只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呼唤着往日的丫鬟抱琴,把一腔思念和幽情化作一缕缕琴声。操琴的指尖划开夜色四合的天际,也拨动了自己的心弦,一弦一柱间,华年悄悄流走。

终于进了家门,那根紧紧绷着的弦,霎时断为两半,扯动了一腔幽怨,她的泪一如决堤。

家是什么?

家是一家子人围着桌子,七大碟八大碗的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然后,把喜悦横七竖八的铺排在家里的角角落落。碗筷可以暂时不洗,形象可以暂时不顾。可偏偏有人连回家、连流泪都充满着仪式感。一喜一怒的表情都得按着程序来。那些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是皇帝派来的耳目和移动式高清摄像头。谁知道此刻的一个真情流露会不会成为往后的一条记录在案。

于是,她只好把最贴心的体己话说成政治宣言。

把儿女情长说成官话的元春,规劝这一屋子的亲眷们“何必过悲”。却不知他们的悲,悲在一时,而她自己的悲,却要背负一世。

悲到深处,无语泪流。可她依然期望着从自己的体温里分出一点,给别人取暖。她体恤身份卑微的小戏子,乃是为对方着想的感同身受。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一定有许多类似的身份卑微的下人,如同眼前的小戏子一样过着清冷孤寂的生活。她把“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是因为她深知花团锦簇背后是一片荒草萋萋。可是她的善良与温情并不能给她自己的人生涂上一丝亮色。

很快,走出这短暂的温馨,命运再次把她还回那片遍披寒凉的荒野。

终于,宣言已毕、筵散人去,这里的一切繁华再次与她无关。于是,无论是日常的诗酒快意,还是节日里的盛装铺排,都不会有贾元春的影子。她的名字,也再不会被主动提起。

不知那些大大小小的节日,高墙深宫里的贾元春是如何度过的。可以想见的是,一定不会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围着大人、吵着闹着要压岁钱、要糖果。她能要什么呢?他只能企盼那悬在半空的圆月,能分一点光亮,给这繁花似锦里的清冷孤寒,带来一丝温暖。

她送出字谜让弟弟妹妹们猜,这恐怕也是她寂寥时,时常一个人玩的游戏。弟弟妹妹们热热闹闹的猜着了,送回宫里,权当是他们隔着时空陪自己玩了一回吧。

可那个她最疼爱的弟弟宝玉得了赏赐,却是第一时间欢奔乱跳的把那赐物送给林妹妹。

好在,这个她疼了一场的的弟弟终究是懂得她的,也是唯一一个懂得她的人。当别人为了元春的每一次加封而欢欣鼓舞时,宝玉却不以为然。其他人对元春的关心,体现的是他们对家族命运的关切与担忧,只有宝玉明白,姐姐每登高一步,离皇权越近,离人间越远。人人都喜欢往高处走,可不见登高必跌重、高处不胜寒。

其实,也怨不得亲人们。贾家当初把元春送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一定有着情非得已的难处。可要想画好一幅画,没有一个好的背景是不行的。没有这个背景衬托,再美的山水人物都是空中楼阁,看来不厚重、不踏实。

只是,随着经年的岁月冲刷,这背景在人们的脑海里变得影影绰绰、终于淡化为笼罩在心头的一团敬畏的薄雾。

起初,元春一定曾被家人时常惦念着,可再多的思念与儿女情长,也翻越不了那堵厚重的宫墙,于是,她终于成为某种赖以宣示的符号和关乎荣辱兴衰的晴雨表。

而这幅画上的背景与山水人物,最终失去了主人的垂青,被随便揉吧揉吧,扔进了历史的废纸篓。

宫里的生活是清冷的,这清冷同时也让元春保持了一份冷静。她说,盖这样一座大园子太过奢靡了。这无关所谓节俭,只是她深知,奢华深处,往往是万劫不复,想再回头,已无去路。这是她的隐忧,也是谆谆劝诫。这是她处在皇权漩涡练就的一份稳重精细和强烈的忧患意识。别人眼里梦幻的楼台亭阁,此刻,成为她内心大厦将倾的隐隐担忧。只可惜,一个清醒的人唤不醒一群陶醉在梦里的人。

果不其然,这梦终于醒了,醒来的人回头再看时,那个当初试图唤醒他们的人已经永远的睡去了。也好,再也不用背负这辜负了她一生的、那么多人的富贵迷梦。

她累了,就让她好好地睡吧,睡吧......

这里顺便提一句,续书里说元春是因为沐泽今上隆恩,日子过得太好,心宽体胖,被一口痰迷过去的,可我更愿意相信,她是被那个叫做高鹗的人给气死的!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荡悠悠、凄惨惨,芳魂一缕远逝的贾元春还会做梦么?会不会想起那时候,她在前面走着,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玉儿摇头晃脑跟在后面,一口一个姐姐,她回眸一笑,甜甜的答应着,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味道。

她会不会又做起那个做了千万次的梦,在那个初春的午后,她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抓蝴蝶、捉迷藏,忽然,弟弟妹妹们发现姐姐不见了,他们找啊找啊,心里划过一丝悲伤。这时,藏在山石后面的姐姐扮成一只大老虎跳出来,她摸着泪眼婆娑的宝玉的头,小小的宝玉破涕为笑。

只是,这一次,姐姐藏得太久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她藏身何处,他们以为姐姐又在吓他们,他们各玩儿各的,好不热闹。

好久好久,姐姐再也没有从石头后面探出她温暖的笑颜。

这次,他们真的把姐姐给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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