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多年前,宋唤明是颛桥小村庄里的小毛孩。以今天眼光看,他这个“小人精”,当年做了件“地下党员”的工作:牢牢看护一把矗立起来的扫帚,不让它在家门前倒下。这其实是个暗号,类似于江姐将一盆花置于窗外,明确告诫自己同志:不要靠近,此地危险。
布置他做这件事的,是他的大姑妈宋秀英。
颛桥中沟村斜桥头,宋唤明生长于斯——70多年前党的交通联络点,往来行走入住多少英雄豪杰。研究此地党史地方志的杜启荣,为我列出一个个名字:肖望,1940年地下党首任莘七(莘庄、七宝)区委书记;陈正华,20世纪40年代颛桥、莘庄、新桥、马桥等地下党及游击队负责人;宋唤明的父亲宋关通,潘汉年式的潜伏者和战斗者,同时为此交通联络点的住家主人……
英雄皆已逝,长歌以当哭。截取一段往事,有着泪,有着笑,是悲壮,也欢乐。
斜桥头一抹夕照暖心头
1945年夏,抗日战争胜利前夕,最后的至暗时刻。
那日黄昏,一身小学教员装束的陈正华与一同志由颛桥镇往莘庄春申桥村开展工作。春申桥上,一敌特奸细斜眼认出其身份,铆牢。至夜,引一队日伪军追杀来。枪声四起间,两人从一农户屋顶天窗爬出,跳入下面一片稻田。一路奔突,一人脚踝跌伤。冲出包围圈,泅渡过三条河浜。死里逃生。月黑风高,逶迤十余里。
行往何处?朝南,颛桥中沟村斜桥头。一路喘息不止、一身湿漉漉的陈正华,冷静思考:那个小宅基,微村落,六家农户守望相助,地下党员宋关通是其中一户。居所三面环河,东有五子浜、中沟浜,向北是北潮浜,南面赵兴浜。西面则一片广阔农田。农田再往外,即与外界相通的老沪闵路。此地河湖交叉,视野广阔,便于隐蔽,进退自如。他们终于甩开敌人纠缠,在夜色中望见宋家灰白耸立的墙门,便远远匍匐在农地间。任蚊叮虫咬。静等,不敲门,狗便不吠,一怵引敌再来,二怕突兀惊扰宋家人。
东方鱼肚白,柴门吱呀开,蒙蒙灰亮中,闪出一妇人身影。陈正华蹑足上前,压低声叫:“宋大妈。”
宋大妈是宋关通的母亲宋福珍。她禁不住吃惊,定睛看,是打鬼子的陈正华和战友。急问:“出什么事了?”陈正华故作轻松,“还好,没成为被敌人杀害的烈士。”
宋福珍是经过世面的人。几年前儿子在松江泗泾游击队,她思儿心切,竟在一条条乡间小道上一步步摸索,寻到部队宿地。几十号游击队员列队欢迎,齐声叫“宋大妈”,那一刻,大妈感觉自己成了“首长”。1941年始,莘七第二任区委书记陈正华在春申庙小学,以教员为掩护身份,进行地下游击斗争,是通过当小学校长的宋家儿子宋关通安排的。他对母亲说,这个不一般的教员,从无锡来,孤身,衣食住行,要照顾。母亲懂,天天送饭菜,纳鞋补衣。她知道陈正华和儿子一样,在“舍命”。她不说透,也不能说透,只默默帮衬。
这次一样,不该问的,不问,问的就一句:“要我做什么?”陈正华说:白天隐蔽在家,傍晚速走。他清楚知道,在这一区域,他属于“暴露了”。
直接帮陈正华转移的,是宋福珍的大女儿宋秀英(后改名宋璧)。宋秀英也是视哥哥宋关通事业为“神圣”的人。20岁的她动作麻利,人大方热情,清秀的脸总露着甜美的笑。门一关,招呼他们洗澡,一叠干净衣物整齐码放在他们面前,说一句:“是我伲阿哥穿的,应该正正好。”人往门外走了。一眨眼,两个男人的一大堆脏衣物,全洗完,在阳光下一排溜晒开。为安全计,他们两人准备分开走。傍晚前,宋大妈招呼来陈正华和女儿:“你们扮作表哥表妹。遇上人问,讲表妹送表哥,去城里厢(上海城)。”
红红的夕阳。稻田的波浪,伸向天边极远处,有蔼蔼铅云。微风习习。热烈的话语,无邪的笑声。是压抑中的欢乐,危境中的不惧。
跨出农田,是可以走车的老沪闵路,有个车站:安平公墓车站。送到此,安全了,“表妹”离去。“表哥”陈正华,在夕照里,回望来路,回望斜桥头和“表妹”背影,一股莫名的暖意,袭满心头。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
“暴露”的陈正华走了,一走几年音讯杳然。
近4年后的1949年5月,春光灼亮,四周小河弯弯的水面,闪映天上飘浮的云。也是宋大妈,在自己家门外的斜桥头,弯腰摘地里的菜,忽闻亲切叫声,“宋妈妈好。”
魁梧的身材,一身黄军装,人民解放军啊,一张熟悉的脸,终于认出来:“哎哟哟,是华同志(陈正华原名华伯荣,编者注)。哪里来的神兵天降?”
是陈正华,一身戎装英气爽。前日晚,随解放上海的大军睡在马路上。是日一早,在部队担任营教导员的他,请假下乡,看望曾经一起参加地下战斗的战友,探望斜桥头精耕的农地。听话听音,正在屋内的宋关通蹦出来——彻底从“地下”走出来:“解放军全部过江了?上海彻底解放了?”
笑靥,笑声,笑语。打酒去,买菜去,再杀一只满院流窜咯咯叫的鸡。干杯再干杯,忆往昔。讲陈正华离开后就向北,先是入了新四军,再成为人民解放军,孟良崮上插红旗。讲宋关通继续“潜伏”的事,先浦西,再入浦东。红红的脸,一直喝到天空染上夕阳红。
又是黄昏,又是夕阳,只是夏天换了春天,只是这次送陈正华越过田埂、走到老沪闵路乘车的,不是“表妹”,是“表妹”的哥哥宋关通。“当年遭日伪军追杀,你妹妹就从这条路上送我去上海。今日再走感触深。”上车前,陈正华这番怀旧的话里暗含深情,话外有话。宋关通却不解其意。
打开心结说亮话,要再等4年。是抗美援朝胜利日,1953年春,又一次从战场归来的陈正华,与宋关通郑重相约:有要事谈,颛桥斜桥头见。宋恭候。
见面,陈正华踌躇满志,一个不可遏制的直炮打出来:“我马上要完成人生最大的心愿——结婚。”宋说:“恭喜啊。和谁?”“你大妹,那年送我到老沪闵路车站的宋秀英。”宋闻之大惊,变色,“她早已出嫁,1948年。现在人在新桥(松江)。”
仰天长叹。恋她,从无表达,不敢表达。战争,战斗,日日和死神擦肩。压抑的情感,一直深藏在心。眼前梦里,她的身影总是有痕穿行。待天下太平,来寻心上人,她却已作他人妇。
将心比心,宋对他的老战友,扼腕痛惜,“你该早说,早说。现在,一切已晚。”
男人这样想,女人不这么看,宋妻在一旁“挽救”,说:“找小妹宋立文啊。她有对象没?她愿意不?她们姊妹两个,长得多像。”
长得像,但性格异。大妹直爽泼辣热情如火,小妹温婉淡定闲适似水。想不想谈?有走在一起的愿望吗?陈正华爱屋及乌,而其时正在南汇法院工作的小妹宋立文,仰慕能文能武的解放军英雄。相谈,甚欢。大半年后结婚,陈正华34岁,宋立文24岁,琴瑟和鸣。
1954年春节,颛桥斜桥头,陈正华和宋关通再举杯,杀了好几只鸡,醉了不止一回两回。往昔战友,终成亲家,两家合一。宋关通对陈正华说:“以后我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陈正华到宋关通母亲宋福珍跟前,恭恭敬敬,“姆妈,我要一直好好养着你。”
那天,天蓝水清,大家小家,阖家幸福。
一起向往复苏后的光明
在那酒醉合欢的好日子,谁会想到以后会有不好的日子。
不好的日子还是来了,在谁也没想到的时候,在谁也想不到的人身上,轰然发生。20世纪50年代末,一度光环在身的中共地下党员宋关通被审查。有人质疑他在一段“隐蔽战线”时期是否坚贞。那段时间,正是后来成为他妹夫的陈正华“暴露”离开,前往新四军的征途和战场上奋战的时期。
亲人也无法证实。单靠宋关通自我解释被视作苍白无力——无人相信。那就发配去遥远的外地农场,到那个改造的环境去自省。
愁云惨雾的日子,轮到宋关通杳无音信。当年陈正华的长时间离开,尚给人最后会带回光明的希冀。宋关通呢,可否期待一个光明的未来?
宋关通的母亲宋福珍,问在外地当了官的女婿陈正华:“从小到大我一路看过来的,眼睛牢牢盯着的,关通就是十足的共产党。怎么抓了他?”陈正华沉吟,遂叫宋福珍“十足相信侬儿子”。在那一年年看不见儿子的日子,相信最重要,相信是好好生活下去的支撑。他也反复对宋秀英这样讲,对宋立文这样讲。对宋关通的一个女儿六个儿子,他一遍遍叮咛:“十足相信你们的阿爸。”
相信关乎信仰。所以,宋关通的儿子宋唤明说,他们家七个子女,尽管父亲“出事”了,个个思想上进,大多数在父亲问题平反前,成为信仰坚定的共产党员。
这个“十足相信”,却足足绵延近20年——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宋关通获彻底平反。公开解密的材料证明,在他继续潜伏当颛桥镇镇长的“灰色的日子”,将一个个“暴露”的党员、积极分子,以最快速度,在当地“消失”,安全送至浦东、上海城厢、漕河泾等地。
英雄重归。
泪飞顿作倾盆雨?当事人则平静。宋关通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平反、回沪,家乡给他离休干部待遇,他摇头,说不增加国家负担了。他唯有感谢,感谢党,给了他第二次政治生命。如此而已。
他再感谢的人:他的妹夫陈正华,曾经的地下党战友,以后合成一家的亲人。在他至暗的日子,倾其所有,养育家人,赡养自己年迈的母亲,几十年,不辍。
母亲宋福珍,终于等来儿子的“光明”。她终于心安。她的孙子宋唤明忆他阿奶“走”的情景:那年镇上选人民代表,阿奶要行使自己权利,叫自己一个孙子代表她去“画圈圈”,说:“你圈好,就赶回家汇报。”孙子归,阿奶人一下瘫软。医生听筒贴上去,已无脉息。无痛苦。时年91岁整,走得圆满。
光荣幸福的母亲,宋福珍也。
留下一条未变名称的路
宋唤明今年80岁整。他的父亲宋关通生于1917年。1997年,宋关通永远离开了这片生养他的颛桥土地,缘于意外的重跌一跤。遗传基因很顽强,看现在的宋唤明,再看他父亲宋关通旧照,很惊异:瘦身,瘦脸清癯,颧骨前凸,薄唇,大馄饨皮子一样的耳朵——像极。
不能忘却的历史,总要去回望。
2010年清明,年届90的陈正华,携夫人宋立文,从杭州出发,驾车到上海扫墓。随行有三个儿子、两个媳妇。
现在回想,这是陈正华最后一次到上海。即便到鲐背之年,他也一定要来,给大半辈子的战友、兄弟和亲人,供一炷香。
宋关通的墓,在马桥仙鹤公墓。
是个好天。没有流泪。一个一个用锡箔叠起来的元宝,默默地烧,烟雾飘绕。同辈弯腰鞠躬,小辈磕头虔诚。静肃,相思,绵绵。
同行环绕者,还有大妹宋秀英的一个儿子和媳妇。其时,宋秀英也已远行。早年她离开颛桥,嫁入松江新桥。除了爽直的性格,她也是个知识女性,在一个美丽的乡间角落,静静教书育人。
那天,大家一起回忆曾经的美好: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陈正华一个儿子结婚,在杭州。同时还有一件大喜临门:宋关通“光明复出”,荣归家庭。双喜,大庆。颛桥这边所有的亲人,齐赴杭州。祝贺,互祝,同乐。家在新桥的宋秀英,欣然同往。家逢喜事共举杯,我们是亲爱的一家人,是酒醉的一家人。
也在2010年,90高龄的陈正华撰写出一本书,书名直白素朴:陈正华(原名华伯荣)回忆录。
5年前,他辞世,96岁。夫人宋立文写下两则书法,一则行书: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一则草书: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文体清朗,端庄,秀丽,沉郁,安谧——以作纪念。
这天,阳光灿烂的日字,我和宋唤明以及一直陪同我采访的杜启荣先生,一起到曾经的颛桥中沟村斜桥头。中沟村依旧,一面镰刀斧头标志下,中共颛桥镇中沟村总支部委员会的红字牌,赫然悬挂。村委地址:金都路2158号。放眼四望,酒店高楼林立,崭新楼盘处处,在建工程触目。周围路名,还有银都路,都会路,绿莲路——全部以新代旧。在地图上寻斜桥头,无影踪。纵横的小湖河浜,了无痕迹。
终于,见到一条承前启后未变名的路:老沪闵路。自然,这条路宽了,直了,路面黑色沥青油亮,白色交通指示标线弯直分明。而我,却似看见,风华正茂的宋关通、陈正华、宋秀英,在此,步履欣欣而匆匆……
夕阳正好。
栏目主编:黄玮 本文作者:郑 宪 文字编辑:许云倩 题图为1954年陈正华和宋立文结婚照,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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