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孜黎
1
滕早早觉得今天的门格外难开。
她偏不信这个邪,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和谁较劲一般,将刚取出来的钥匙又用力往锁眼里插,大有一种钥匙不断不罢休的架势。
岂料钥匙还没插进去,把手忽地被转动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白色棉T恤率先映入眼帘,她视线往上,看到的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这人眉头蹙着,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水,大概是刚洗过澡,空气里浮着清浅的皂香。对方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发,低头看过来——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宋衡?!”滕早早低呼一声,不记得自己给过他钥匙,脑子一转,像是想到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不会是之前输了比赛才私闯民宅吧,你、你想干吗!”
显然宋衡也没料到是她,愣了愣,很快恢复如常。他冷笑一声,指了指上方的门牌号:“看清楚,写的什么?”
是503号房,而滕早早租的房子在六楼。
她自知理亏,扯了扯嘴角打哈哈:“你别说,‘5’和‘6’长得还挺像。”说完,她也没想等对方接话,转身就要开溜。
“站住!”宋衡懒散地伸出长臂,拎小鸡似的钩住她的衣领,将人带到自己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三秒,才再度开口:“喝酒了?”
“……”滕早早哪儿都好,就是酒量不太好,哪怕是抿一小口,都会上脸,加上今晚队里聚餐,她可不仅仅是抿了一口。
听他这么问,她连忙掐着指腹辩解:“我们队聚餐,我也就喝了这么一点点。”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她都上大学了,干吗还要为这种事心虚!这么一想,她腰板都挺直了三分,狐疑地看着像是从天而降的宋衡,方才被他一唬,她都忘了问:“你怎么突然搬到这儿了?”
还不是他听人说她搬出来和人合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天,他就匆匆搬了过来。
但以上的心理活动,嘴犟如宋衡,自然不会说出口。
他倚在门框上,冷哼一声,不答反问:“沈洲没陪你回来?”
滕早早怀疑自己是真的醉了,思维迟滞了好几秒:“沈洲为什么要陪我回来?”
“问我?”宋衡半眯了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搬出来和他住的是我?”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酒的后劲涌上来,滕早早的头一阵一阵地发蒙。她难受地揉着脑袋,低声嘟囔:“你别血口喷人,我才没有和……咝,头好痛。”
“自作自受,”宋衡嘴上这么说,却侧身让开一条道,“去沙发上等着。”
滕早早没力气和他拌嘴,依言乖乖地进了屋。很快,宋衡从厨房出来,递过一杯温热的水:“蜂蜜水,解酒的。”
也的确是渴了,滕早早于是将杯中的蜂蜜水一口饮尽,又静坐片刻,头痛总算缓和下来。
宋衡在她的斜对面坐下,凝眸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她好多了,没承想他还没开口,她就像是料到他要说什么,索性先发制人:“我搬出来,是因为这个学期早课太多,我起不来,这边离教学楼近。不过,这和沈洲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连日来压在心上的阴霾消散,宋衡拿了杯子去厨房清洗,借此掩去唇畔漾开的笑意,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胡诌,“滕叔叔怕你学坏,让我多留心而已。”
2
对于宋衡的说辞,滕早早深信不疑,因为这的确像她亲爸会说的话。
滕早早一度认为,若不是她背时撞上了宋衡,一路顶着“别人家孩子”的光环长大的大概就是她本人——偏偏滕、宋两家都住在医院的职工大院,滕爸和宋爸又同属一个科室,离得近自然就有了比较。不幸的是,参照物宋衡处处压她一头,轻而易举就让她的光环打了对折。
不幸之最,好不容易高考结束,她以为终于能摆脱“宋衡”二字的压制,谁知那年招生爆冷门,她比宋衡低了足有三十分,却踩着调剂线和他进了同一所大学。
滕早早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就听滕爸乐呵呵道:“多亏了小宋的建议,不然我们家早早这分数哪里敢冲×大。”
闻言,宋衡很是谦虚:“是早早运气好,我也只是稍微研究了一下×大的‘大小年’,赌一把。”
稍微研究?滕早早两眼一黑,怀疑这是宋衡为了能在未来四年继续打压她的托词。
她那时还有些天真,心想偌大的校园,两人又在八竿子打不着的院系,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可前提是如果没有校级辩论赛的话。
×大每两年一届的“百灵鸟”辩论赛,旨在选出一支队伍,代表本校参加省内的高校联赛。滕早早压根儿没想到能在决赛场上见到宋衡——他所在的物理院虽是×大的王牌专业,但大抵是理工科的缘故,能言善辩的人几乎绝迹,往年物理院就没有进入过前三。
对于称得上是逆袭的物理队,滕早早所在的外语院表达了十二万分的重视。就在拿到辩题的第二天,他们那支队伍全换成了本院辩论队的颜值担当——因为那场辩题是“初次见面,颜值是不是比内涵更重要”,而外语院是颜值的持方。
赛前,两支队伍在后台相遇,物理队清一色的男性选手,和外语院队形成了鲜明对比。彼此虚伪地客套一番,准备上场时,滕早早听到对方有人哀号:“外语院这安排太有心机了,我心脏受不了,我输了。”
她听得忍俊不禁,稍一扭头,瞥见宋衡虚踹他队友一脚,轻轻嗤笑道:“出息。”
言语间,他淡淡地瞥过来一眼,又很快触电似的移向别处——那天的滕早早化了淡妆,本就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只需略施粉黛,抬眼间便顾盼生辉,和他从小到大看到的模样不太一样。
他胸腔某处跳动的频率,也不太一样。
事实证明,正如对方辩友所言,这次的安排心机满分,甫一开场,外语院的四位辩手轮番上阵,自由辩论环节直接以身说法论证颜值的重要性,一顿输出压制后,对面只剩宋衡还扛得住,见招拆招,条理清晰。
可惜辩论赛是团队战,只靠一个人带不动。
最后,宋衡和滕早早各拿了“最佳辩手”的称号,决赛以外语院的胜出告一段落,这样的结果算是意料之中。
听众散场时,宋衡有意拖延了一会儿,长腿往某个方向迈出一半,就见有人抱着一束花小跑至滕早早的面前,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笑得很是愉悦。
那人他认得,是校辩论队上一届的队长,恰好也是外语院的学生,所以现在负责指导滕早早他们这届辩手,叫沈洲。
宋衡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眼底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而后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3
滕早早真的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在宋衡家睡过去。
“你最好是不记得了。”睡了一宿沙发的宋衡语气不善,沙发实在算不上宽敞,他又人高腿长,以至于一觉醒来浑身都不自在。
据他所说,昨晚有人喝了蜂蜜水,等他洗了个杯子出来后,已经在沙发上睡得七倒八歪。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原本想让她回去,谁知某人眼睛倒是睁开了,环顾一圈,迷糊地问:“床呢?”
宋衡下意识地指了卧室的方向,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滕同学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门“砰”地一关,实力演绎什么叫作“鸠占鹊巢”。
滕早早听完宋衡的讲述,在餐桌旁坐下,十分自然地咬了口他刚买回来的早餐,“啧”一声,含混不清道:“太过分了。”
“的确有些过分,但你也不用太……”
“我喝醉了,还睡着了,你还要赶我回去,这也太过分了!”
“内疚”两字生生卡在喉咙,宋衡又好气又好笑:“你也知道自己喝醉了?喝醉了还敢危险地留宿在异性家里?你长没长脑子?”
他一连三问,滕早早咽下食物,眨了眨圆圆的杏眼,无辜又诚恳地回道:“不是啊,你不算。”
“……”
他不算异性?这大早上的,听到的话一句比一句气人,再听下去,他感觉自己能少活三年。他连忙伸手示意滕早早打住,怕她再多说一句,自己都会忍不住掐死她。
滕早早浑然不觉哪里有问题,扯了抽纸擦了擦嘴,站起来伸个懒腰:“多谢款待,今天周末,我要回去补觉啦,再见。”
“回来,”宋衡伸腿挡住她的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都八点多了,你还补觉,等会儿磨辩不去了?”
磨什么辩?滕早早一脸大写的茫然,宋衡瞧她是真不知情,收回腿,抱着双臂慢条斯理道:“没什么,你回去吧。”
滕早早知道他有意气自己,一着急也顾不得什么,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从他的后背偷袭,攀着他的脖子半是威胁半是耍赖地催促:“快说,快说!”
少女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郭,他忽地有些乱了方寸,下意识想把人扒拉下来,又担心她跌倒,只得松口:“我说,你先下来。”
滕早早似乎也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赶紧松开手。她暗骂自己太着急,不知是出于羞怯,还是其他,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说来这是她儿时养成的坏习惯,彼时两人常被双方家长凑在一起,美其名曰“相互学习”,实则是因为滕爸和宋爸总是轮班,好不容易得空,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帮着对方照看一下孩子。
宋衡自然是安分的一方,永远把完成作业放在第一位,而滕早早虽然机灵,但酷爱耍小聪明,最初还是偷瞄宋衡的答案,后来则明目张胆地要他的作业本。他不给,她便猛扑到他的背上,吊着他耍赖皮。
她那时还是个小胖球,这么一挂在他的身上,清瘦的他完全吃不消,最终只得缴械投降。直到某天,“男女有别”的概念忽然闯入脑海,她才时刻注意着改掉了这个坏毛病。
谁承想都念大学了,她反倒越活越回去。
思及此,滕早早愈发不好意思,宋衡大抵也注意到了,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年规则变了,往年是冠军队代表学校参赛,现在是从打进前三的队伍里挑出最佳辩手,再搭一个沈洲一起去参赛。”
他刻意咬重“搭”字的音,像小孩子般表达自己的不满,话一出口,才发觉这有多幼稚。
可滕早早压根儿没注意这茬,只是在想,若是前三名的队伍的最佳辩手……很好,宋衡于她来说,真的是躲都躲不掉。
4
沈洲是经验丰富的老辩手了。他主动提出担任四辩,一来想把更多表现的机会让给新人,二来要是出什么岔子,他在结辩环节还有补救的机会。
另一名队友逻辑性强,但临场反应稍有欠缺,便担任了一辩,作为主力的二、三辩位,自然就落在了滕早早和宋衡的头上。
“二辩偏向于进攻的同时,可以先挖坑;三辩综合性强,可以帮二辩埋坑,同时打新的论点。”沈洲顿了顿,给出自己的建议,“早早反应快,但偏急躁,而宋衡刚好沉得住气,所以,我建议宋衡打三辩,配合早早打二辩,你们有其他想法吗?”
二、三辩都是攻辩位,其实差别也不算大,再加上她本就是打二辩居多,于是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无异议,却不知这样的温顺,看在宋衡的眼里,掺杂了别的意味。
滕早早见他半天不说话,捅了捅他的胳膊肘:“喂,你好歹应一声呀。”
然后,宋衡果然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应声,滕早早不晓得哪儿又招惹了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索性闭了嘴。
还是沈洲率先出声解了围,他将打印好的辩题分给大家,只说是才拿到,让大家回去想想点子,周末再开始磨辩。
回去的路上,滕早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现在宋衡是队友,即将碾压的对象又不是她,她实在没必要紧张。
事实再度证明,她高兴得太早了。磨辩开始后,宋衡无时无刻不站在反方,对她实行精准打击。她起初还愤愤不平:“你老反驳我干吗,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
宋衡低头写着辩论稿,头也不抬地回道:“上场后,我是不会反驳你,但对方会,这是帮你做心理建设。”
他说得有理有据,滕早早放弃反驳,打起精神开始新一轮的攻防。
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都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但正如沈洲所言,她急躁,宋衡沉稳,所以数个回合下来,她多少有些招架不住。
这天,她依然没能占上风,磨辩结束后,她想及时记下宋衡的打辩思路,又怕被他笑话,于是有意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
走出活动室,她才发现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丝斜打在身上,已经入冬的缘故,淋得人有些发冷。
滕早早出门时没带伞,想了想,怕这雨越下越大,咬咬牙正要往雨里冲,忽地被一股力道往回拽。手腕间的触感温暖而干燥,她视线顺着往上,看清来人的脸,语气十分诧异:“你怎么还在这儿?”
因为走到半路下起了雨,想起某人还在活动室,他就赶回来了。细看的话,她会发现,他的大衣外套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宋衡看着外边骤然加大的雨势,心口不一道:“落下东西了,顺便看你带伞没。”
“这么说,你带了?”滕早早充满期待地问。
“没有。”宋衡觉得自己大概是智商下线,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先回去拿伞。好像但凡是和她有关的事,他就很难保持所谓的理智。
两人静默地待了一阵,天色渐暗,雨势小了些,却没有要停的意思。滕早早委婉地表示想回家了,宋衡蹙了蹙眉,敛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给我个口袋。”
滕早早听错了,不知怎的,听成了“你给我狗带”,以为宋衡是在羞辱她辩论打得太差,撇了撇嘴,轻哼一声:“我才不会轻易地狗带。”
宋衡:“……”
5
“你说的是口袋呀……”在宋衡看傻子似的目光里,滕早早嘀咕,“真的是,你把话说清楚嘛。”
什么叫作“倒打一耙”?这就是了。宋衡气笑了:“语文老师难道没教过你,做阅读理解要结合语境吗?”
“不听,不听,我不听,猴子说话不好听。”滕早早不服气地吐吐舌头,见宋衡张了张嘴,她担心两人掰扯完,天就黑透了,也没问他要口袋做什么,赶忙转身往大楼里走,主动平息了这场论战,“我去活动室找找看。”
经常有人带零食饮料过来的缘故,活动室的角落里有许多塑料袋。她从里面扒拉出一个干净的,乖乖地走到门口递给宋衡。等后者把袋子套到她的头上,还像模像样地在她的下颌处打了个结,她才想起抗议:“好丑啊,你干吗!”
宋衡懒得搭理她,脱掉身上的外套,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整个人被罩进温暖的大衣下。
少女本就不高的身量,此刻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宋衡上下打量一眼,似是觉得满意了,才面不改色地说:“头淋了雨容易感冒,滕叔叔会找我算账。”
这话不是没有根据,她平日看着活蹦乱跳,抵抗力却极差,通常一感冒就是一个冬天。他还记得升上初中那年,她患重感冒,好长时间没去学校。她在家躺了多久,他就帮她补了多久的课。
就像当年他说“是滕叔叔让我来帮你补课”,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借着滕爸的名义,靠近她、护着她。
冲进雨幕前,滕早早忽地良心发现,把大衣举过头顶,留出一半的位置:“你也遮一遮,不然,我不要。”
后来过了很久,更多的细节已经淡去,她却始终记得,和他共用一件衣服,奔跑在行人稀少的校道上,鼻尖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连细密的雨丝都变得温柔。
但宋衡因此病倒了。
滕早早为此很是愧疚,主动提出负责他的一日三餐。熟悉的朋友都知道,她的厨艺简直让人……闻风丧胆。
宋衡原本想拒绝,转念想到这样一来,接下来几天她便会在眼前晃,于是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
宋衡觉得自己的心理预期足够低了,哪承想,滕早早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头一天的一日三餐,她全靠去楼下打包。晚上,她似是过意不去,自说自话道:“你得吃点儿有营养的,要不明天我给你熬海鲜粥,煲排骨汤吧?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大清早,宋衡看着面前小瓷碗里的粥,不确定地问:“黑米粥?”
滕早早捧着自己奋斗了一个小时的成果,试图挽回尊严:“虽然……是黑了那么一点儿,但它理论上还是一锅鲜美的海鲜粥。”
宋衡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鲜不鲜美另说,只是,当他望向门边那一堆为午餐准备的食材时,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拧,转而想起什么,提醒道:“你不是还要去讨论辩题吗?”
滕早早拍了拍额头,匆匆收拾了出门,宋衡这才起身倒掉那锅黑乎乎的粥,吃了感冒药,然后开始打理食材——他担心滕早早一动手,就会炸掉厨房。
好在上午十一点左右,滕早早发消息过来:“快开赛了,大家讨论得比较久,我中午赶不回去做饭了,抱歉,抱歉。”
宋衡闻言,松了口气,扫一眼做好大半的菜,说“没事”。
热腾腾的饭菜出锅,他一个人却没什么胃口,想了想,找来保温桶装好,出了门。
正是午饭时分,整个学生活动大楼都没什么人,校辩论队的活动室大门虚掩着。宋衡搭上门把手,正要推门而入,抬起头的刹那,恰好捕捉到不远处的一幕,颀长的身形忽地僵在原地。
说是“大家”,其实就只剩下沈洲和滕早早两个人,前者微微弯了腰,慢慢倾身向下,而坐着的滕早早配合地仰起脸,像在等待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赶在亲吻落下前,宋衡猛地收回视线,略显狼狈地走出学生活动大楼。
6
滕早早觉得宋衡最近有些奇怪。
具体哪里怪,她说不上来,总之,从她开始做早餐那天起,他就不大理自己了。他不再让她去家里做饭,也不再充当对方辩友和她互怼,甚至连话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难道是那锅粥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滕早早怀着歉疚的心情自我反思,可反思不过两天,很快就发现,他的冷淡完全是只针对她,譬如和打一辩的女队友,他就聊得很开心。
“宋衡,我爸爸说期末开车来接我们,问你几号放假呀,我们一起走?”其实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滕早早为了打破僵局,没话找话,主动示好。
谁知宋衡并不领情,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不用了,我有事,忙完自己回。”
滕早早被他言语间的疏离刺了一下,像针扎在气球上,只轻轻一下,就足以让她泄气。
她背过身揉了揉眼睛,假装轻巧地回道:“那真不赶巧,你运气可太差了。”她心底想的却是,冷战就冷战,以后谁先开口,谁是狗。
于是,这样的状况持续到了省联赛开场,两人除了有关辩论的正常交流以外,绝不多说一个字。
为掩饰尴尬,滕早早愈发频繁地和其他队友互动,殊不知这举动落在心细如发的沈洲眼里,倒多了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正式开赛的前一天,该准备的其实都已到位,结束时间就比往日早了很多。临出门时,沈洲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早早,你留一下。”
走在最前方的宋衡顿了顿脚步,生生克制住了回头的冲动。那天离开学生活动室后,他想了很多。就像滕早早说的,在她眼里,他甚至不算是异性,所以相识小半生,他的角色是她的竞争对手,是同窗,是朋友,却唯独不可能是恋人。
沈洲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自己亦没办法坦荡地说“你喜欢别人没关系,我只把你当朋友”,所以,与其处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他宁愿主动退出她的人生。
他走得太快,自然也就没看到,几米开外的滕早早一边应声、一边望着他的背影,一双剪水秋瞳里氤氲着雾气,自然也错过了她和沈洲的对话。
省联赛共有六所高校参加,×大和C大打的是开场赛,备受瞩目的同时,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滕早早有些心不在焉的,脑子里情不自禁地循环播放着前一天和沈洲的谈话。他问她是不是和宋衡闹矛盾了,担心他们的情绪会影响临场发挥。她支支吾吾半晌,顶不住他一再追问,最后一咬牙,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谁知沈洲听了,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莫名其妙不理你?我看他挺喜欢你的啊,怎么会?”
“喜欢我?”滕早早仿佛听了个冷笑话,坚定地摆摆手,“你说他喜欢谁,我都信,但绝对不是我。”
“你这就是当局者迷,宋衡对你的心意,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就差把‘喜欢’两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不是的,”窗外是夕阳余晖笼罩的天幕,像极了几年前的某一天,滕早早低下头,喃喃自语,“他才不会喜欢我。”
主持人的声音传到后台,将滕早早蓦地拉回现实,她摇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场。
7
辩论时,滕早早尽量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倘若人的理性都能压过感性,世上就不会有“情不自禁”这一说了。
说起来,多亏前期磨辩时,宋衡模拟对方辩友,将他们可能会打的点列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轮到对方驳论时,即便状态不是很好,滕早早也还算是应对自如。
二辩环节结束,她向观众鞠躬致意,坐下时才惊觉,自己方才完全是凭直觉在打,抑或是说,凭宋衡教自己的一招一式在打。
她这么想着,就见身旁穿正装的宋衡站起身,断断续续地拆解对方的观点。他那样挺拔地立在光晕里,衬得冷峻的眉眼都柔和三分,加上不疾不徐的语气,让人不知不觉就跳进他挖好的陷阱。
他赢得台下满堂彩时,滕早早也不由得为他鼓掌。两人的视线撞上,他一怔,很快移开了眼。
事关集体荣誉,校辩论队的“小萌新”得知他们拔得头筹后,偷偷为他们安排了庆功宴,比赛一结束,便连哄带骗地将人带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家川菜馆,赶上晚饭时间的缘故,店内人声嘈杂。一张大圆桌,正好容纳下所有人。席间,不知是谁开的头,要向参赛的四人轮番敬酒,滕早早正头痛,一仰头发现已经有人挡在了她身前,正儿八经地唬人:“她酒量酒品都很差,喝醉了会咬人。”
嘁,滕早早撇嘴,怎么把她说得跟狗似的,不过能逃过一劫,她当然求之不得。可宋衡此言一出,打头的那人火速转移了目标:“那宋衡哥替早早姐喝?”
“不行,他、他酒精过敏!”
少女咬了咬唇,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她撒谎时习惯性的小动作。宋衡却注意到了,他挑了挑眉,存心不要她帮忙:“没事,已经好了。”
两人间的暗流汹涌,看得人群里爆发出暧昧的起哄声。毕竟是学生,他们都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点。众人玩笑间,作为主角之一的沈洲半路离席,说要去洗手间。
没过一会儿,滕早早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坐在她旁边的宋衡无意间瞥见来电显示。他扯了扯嘴角,同在一个地方,沈洲都要借去洗手间的机会跟她煲电话粥,还真是处于热恋期。
由于并不想听两人腻歪,宋衡飞快地取出蓝牙耳机堵住耳朵,而这边滕早早也没料到沈洲会来电,愣了数秒,才滑下接听键。
她“喂”了一声,然后一秒、两秒、三秒……听筒那边安静得不像话。
滕早早疑心是听筒坏了,刚要挂断,宋衡忽然伸手拦住她的动作,像是在艰难地斟酌措辞:“我的蓝牙耳机……连到你的手机上了。”
是之前有一次磨辩的间隙,滕早早无聊,想听歌,又没戴耳机,就借了宋衡的。蓝牙耳机一经匹配就会有记忆,恰巧今晚一抽风,便又连到了她的手机上。
但重点不在这里,她看着宋衡脸上极其复杂的神色,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忙问:“他说了什么?”
她来不及等宋衡回答,断开蓝牙,同样的话问了第二遍,那端似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重复道:“欸,你就听学长一句劝,既然喜欢宋衡,那就趁现……”
没等那边说完,滕早早手忙脚乱地挂断通话,心跳快得几近失常。
极力隐藏多年的心事,忽然在当事人面前毫无防备地曝光,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自处。
8
活了二十来年,宋衡自认处事果决,现下却难得迟疑,怕方才是幻听,又怕那只是一场梦境,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小心翼翼的一句:“出去透透气吗?”
从店里出来没走多远就是护城河,大抵是冬夜气温较低,路上少有人经过,滕早早跟在宋衡的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揣摩着他接下来会说的话。
“我不知道你也喜欢我。”宋衡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笨拙过,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说的这个。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藏得那么好。滕早早有些心酸地想。
走着走着,她忽地停下脚步,像在混沌中抓住了一线光:“你刚刚说‘也’?”
宋衡点点头,低头直视着她的眼里如同铺满了星子,他不习惯这样缱绻的氛围,却感到有些话当下不说,也许这辈子就再不必说了。于是,他跟从自己的心,一字一句道:“是,我喜欢你,或许还要比你早很多。”
滕早早鼻子一酸,声音糯糯的,带了哭腔:“你骗人!”
以前念中学时,成绩放榜,他们俩的名字总是紧挨着,又是青梅竹马,自然就常被同龄人打趣。时日一长,两人都懒得理会,实在被惹得不耐烦了,连回应都如出一辙——简单粗暴的一个“滚”字,众人听了,笑得更加意味深长。
高三某天放学后,轮到滕早早他们那组做值日。她倒完垃圾回教室,就听见教室里传出男生的调侃:“宋衡,这都快毕业了,你就满足一下哥们儿的好奇心,你到底喜不喜欢滕早早啊?”
“不喜欢,闭嘴。”
少年熟悉而清朗的嗓音飘进耳朵,紧接着有走动的声响,滕早早慌忙躲到了楼梯拐角。
她看着宋衡将包随意地背着走出教室,很快融进另一头的暮色中,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只是眼睛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心底有绵密的气泡破了。也是从那时起,她收起自己的小心思,不让它流露哪怕一点点。
她说完,眼泪也跟着掉,宋衡叹息一声,很多话如鲠在喉,最终却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该怎么说呢?这是少年人的别扭和骄傲,明明喜欢,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抗拒被人看穿的感觉,更抗拒一旦出口却得不到回应。
谁知他死要面子的一句话,偏巧被她听到了。
“才没那么简单,你前段时间还莫名其妙不理我来着。”滕早早抽了抽鼻子,决定新账旧账一起算。
宋衡是真觉得自己冤枉,前因后果都倾吐出来,这回轮到滕早早咂舌。她反应过来,又气又好笑,一掌拍在他的身上:“你、你想什么啊?!我几时不把你当异性。我说不算,是指你不算危险,还有沈洲学长,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
所以,沈洲才会照顾她多一点,花也是因为打比赛那天,室友没法到场,拜托他转送的。
至于宋衡说的什么亲吻,则完全是因为她的眼睛进了异物,沈洲帮忙清理而已。
说到底,这世间那么多隔阂,大多都是因为一个不问、一个不知。
宋衡自知理亏,声调是少有的柔软:“是我的错,我是笨蛋,那么,”他清了清嗓子,竟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紧张,“滕早早同学愿意原谅这个笨蛋,并继续喜欢他吗?”
他笨在为了和她上同一所大学,彻夜查资料,到头来却装作漫不经心;笨在恨不得驱逐所有靠近她的异性,却要装作毫不在意;还笨在期盼她同等的喜欢,却先入为主地替她作出了回答。
路灯下飞着零星的蛾子,滕早早看着地面上影影绰绰的光,瓮声瓮气地说:“是啊,你笨死了。”
宋衡整颗心都紧绷起来,可下一刻,他听见她说:“但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笨蛋。”
尾声
怎么形容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呢?
譬如“今晚的月色真美”“风也温柔”,都是很好的表达。
可如果让宋衡来形容,他会说,是在满室麻辣鲜香的川菜馆,周遭的喧嚣倏忽淡去,一切都沦为背景,只有他眼前茫然无措的小姑娘是鲜明的存在。
而后他稍一侧脸,恰好从窗玻璃上望见了“月亮”的影子——独属于他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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