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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语”有双重含义。就世俗性而言,其特指意义蕴藉辞藻华丽,读之有余味的诗文著作,如韩愈、孟郊之《城南联句》:“绮语洗晴雪,娇词哝雏莺。”;从佛教的神圣意义来讲,则为四口业之一,或巧利或愚痴或不如法,均可招摄苦受。崇佛之古人于诗词创作之际,颇受此神圣与世俗互相抵牾之观念煎熬,故多方寻求排遣之道,或以忏仪作戒诲文章、或化内典入于俗文、或引俪辞而至于神圣。

佛教文化中的 “绮语”

《佛说四十二章经》中言:“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何等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杀、盗、淫。口四者,两舌、恶口、妄言、绮语。意三者,嫉、恚、痴。如是十事,不顺圣道,名十恶行。”[1]这是绮语作为佛教术语的语源,然而《四十二章经》中并无进一步之阐释。绮语在梵语中的对应词有两个:abaddha、saṃbhinna-pralāpa,前者包含有“不相应”之意,后者则更加侧重“杂染”。

因而《成实论》定义“绮语”为“以非时故”,而《俱舍论》则认为“染心所发诸语”,这两种释意取向基本和梵语语源相合,另有《大乘义章》认为不正之邪言为绮语。 更加全面的解释则属《受十善戒经》:“绮语者,反上作下,反下作上,调戏无节巧言利辞。说无益语,说不利语,说无义语,赞叹五欲语,心不明了语,黑暗语,如刺如林,钩罥众生。此人恶报命终,当堕刺林地狱,百千铁刺钩其舌出作百千段。”其中名目似有与“妄语”诸要素之纠葛难分者,倘加以剔除则可总括其为三端:巧利语、愚痴语、不如法语。

经过佛教的补充,绮语之意涵有了较大扩展, 这一融合也带来了新的问题:本土崇尚缛绣的文论观与佛教关于绮语的诫命似颇有抵牾处,不论何种类型之“绮语”,均属于十恶之一,将会招摄苦受。 鉴于此,则辞采秀丽崇尚雕琢的文章正可归在绮语一类,是文人最易犯下的“过失”。本文以探究文人创作时的心态,考虑忧虑情绪对创作的影响,并分析绮语在宗教意义上成立的根据,故而作此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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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弘明集》载梁武帝之《答菩提树颂手敕》言道:“览所上菩提树颂,捃采致佳,辞味清净,仰赞法王,称叹道树,意思口说,乃至手书,极得三业之善。但所言国美,皆非事实,不无绮语过也。”其肯定了《菩提树颂》辞采秀逸,同时也指出其存在绮语的过患。这里梁武帝主要以“不实”为其特征。南朝文风绮靡,佛教思想又十分盛行,故绮语所引起的矛盾感也应当最为尖锐。然而纵观此段文学史,其“绮谷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的为文风尚,始终未有改作,诚所谓习惯移人贤者难免也!南朝文士所以能在这一吊诡的氛围中浸润而又超拔的根本在于,他们在佛教义理中发现了忏悔的形式。

忏悔取其字面之意当为悔谢罪过以请求谅解。义净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十五之注释谓忏与悔具有不同之意义,忏是请求原谅(轻微);悔是梵语阿钵底钵喇底提舍那之译,即自申罪状(说罪)之义。忏悔本为僧尼专用之修行手段,其具备特殊之庄严仪轨。据《四分律羯磨疏》卷一载,忏悔有制教忏与化教忏两种,前者仅限于出家之五众、小乘等,而犯业道之罪须行化教之忏悔,此则共通于所有者,即包括在家众。南朝文士所采用的忏礼当为此种,其手段不外乎礼拜、赞叹、诵经等行为。

古代文人在创作中

对“绮语”的解纷之道

苏轼曾言:“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然此处仅为调侃之用的泛指,杨万里、陆游、陈师道也有类似用例,可见于诗歌中而言,“绮语”一词的内涵较为模糊,至少宗教色彩并不强烈。然而这一观念却并未真正消退:饱受诟病的雅文学从诗变为了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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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本为诗余,于雅文学中多处艳科闰位。因此宗佛之作词者于笔墨劝淫之说多心有戚戚。选堂在其《词与禅》中指出:“崇祯间,钱塘吴本泰名其词集曰《绮语障》。案南宋郡阳张辑词名曰《东泽绮语债》,吴集之命名即此。绮语者,《大乗义章)云:‘邪言不正,其犹绮色,从喻立称,故名绮语。’佛家引以为戒。敦煌《忏悔词》,绮语为十目之一,《爱园词话》引十戒有绮语,故宋人称词曰“语业”。”自宋以降词几为绮语之别称也,而文人以此名其文集,多抒其厌悔之心。亦自有其解纷谈禅之说,要之,可分为三端。

(一)

参秀句之法,或以词就禅,或以禅就词

以词就禅者,即用词之秀句为参禅之活法。参活句之说多见于公案,公案之偈颂深蕴禅机,可生疑情启人愚钝,则用写曲衷之秀句反不可耶?以禅就词者,以公案之偈颂喻词作之境界、风格者,聂先于《清百名家词序》云:“余不知词而知禅,请以禅喻。五祖举示佛果云:‘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果入室云:‘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此绝妙好词也,近于丽织。政黄牛云:‘解空不解离声色,似听孤猿月下啼。’此绝妙好词也,近于清寒。端师子云:‘我本潇湘一钓客,自东自西自南北。’此绝妙好词也,近于豪宕。洪觉范云:‘秋阴未破雪满山,笑指千峰欲归去。’此绝妙好词也,近于淡冶。《首楞严》曰:‘佛谓阿难,辟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非妙手,亦不能发。’今诸公之词,各以妙指而发为音。……欲使天下之人,有目共睹,有耳共闻。尽使摸象之盲人,扣钟之聋者,忽如天眼顿开,疾雷破柱,直得香象渡河,华鲸夜吼,岂不快哉!”[13]秀句之法,亦可谓向上一路,则闺阁小词自能脱离儿女情长,成其为具备宗教意味之启示,自脱于绮语之伦也。

(二)

辨绮语之实

宋人多以词为绮语,因其诲淫且能摇荡性情,不合中道之教诲。然作词者有不能自脱此藩篱之苦衷,则受内心恐惧煎熬,刘玉叶说:“元代以后,文人对于语言的忏悔有时已经变为一种玩笑的自嘲,但是艳科绮语因为这种观念,一直徘徊在主流文坛之外,文人在忏悔中表现出的是一种夹杂愧疚自责和无奈自嘲的复杂情绪,虽然敬惮因果报应,但仍放不下对于游戏笔墨的爱好,只能用一边写作一边以自忏的方式寓以心灵的解脱。”

(三)

将绮语归于至道

词有无数法门,智者得其向上一路,可悟佛法之三昧。即以此体而言,又可分为两端。一为化内典入于倚声,而能别出胜解者;二为杂糅绮语、佛法于一体者。两说虽有小异,而“聊以忏悔云尔”之命意则并无不同。这一倾向正是在即心即佛触类是道的理论中衍生而出,就此推论之终极而言,绮语乃禅机本为二而一一而二者,自然不用再妄生执着有分别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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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夫以世间相续之因果法而言,这三类闺阁词解纷之道,均难逃掩耳盗铃之讥,于心理安慰之助或许有之,却难取消口业所带来的果报。古典文士受佛教影响较大者,往往对义理之理解又止于表象,而于果报、感影、灵异等论调却分外措意,故不可脱于忏悔之心而自拔于外,古代中国十之七八的“业力”论者均采取这种态度。佛陀并非彻底的命运论和宿命论,相较而言,其更加主张精进论。

绮语具备宗教和世俗两重意义,然而其毕竟仅为一种边缘之理念,对文学史的影响相对较小。单就佛教文学而言,则其于佞佛者写作活动有一定帮助,比如扩大作品意境、丰富表达内容等,当然更多影响的是作者的心态,即创作冲动与神圣诫命之扞格不入的矛盾感。故其在创作的同时,也会有意寻求排遣之途径,如将绮语导归教理,发愿以表忏悔……此类作品大都无关宏旨,仅可为拊掌谈助之资。

本文节选自《空林佛教》

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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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渡庐 图片|网络 美编|妙知 编辑|慧法

来源|《空林佛教》2020 年第5期/总第14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