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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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Richard Drew

这个人正在下坠。

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天而降,他双腿弯曲,双手微张,动作舒展,身体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恐惧而僵直,仿佛在空中自由翱翔。

这是电影中的特效镜头,还是艺术作品中的想象?

——都不是。这是真实的画面,发生在“9·11”事件中。

2001年9月11日,十九名“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劫持四架飞机,坠毁在美国世贸中心双子塔、五角大楼和宾夕法尼亚州尚克斯维尔镇的废弃矿区。

飞机撞入大楼,橙色火球爆裂而出——这才是多数人熟悉的“9·11”,是远观者所能窥见的事件全貌,我们曾经为之震惊和悲伤,又或者窃喜和狂欢,然而,多数人忽视了灾难背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在最近出版的纪实巨作《坠落与重生:9·11的故事》中,我们终于有机会拉近镜头,去目睹和感受这场灾难中受害者的经历。忘记那些众说纷纭的政治议论,不去追溯复杂的历史渊源,坠落与重生》只是把镜头对准无数脆弱却又坚韧的普通人。比如,这个“坠落的人”,他只是当天2977名遇难者中的一位——在选择从几十层的高楼纵身一跃前,他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对成千上万的事件亲历者而言,他们又承受了怎样的伤痛?

△《坠落与重生》实拍

离开的和留下的

尽管年逾八十,李和尤妮斯夫妇仍数次往返关塔那摩湾,在军事起诉中代表自己的儿子彼得、儿媳苏·金和孙女克里斯蒂娜。2001年9月11日,彼得一家三口登上联航175号,期待着一场美好的家庭旅行,直到恐怖分子劫机撞入世贸南塔。

“我以前特别爱看克里斯蒂娜跟着彼得在院子里干活,她会跟小树说:‘我和爸爸帮你们长大。’”李回想起两岁的孙女在院子里照看树苗的样子。

“她特别爱看《紫色小恐龙班尼》,每次做餐前祷告,都要唱里面的主题曲:‘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一个字都不能唱错,不然要重唱的。”一切好像就发生在眼前。

他和妻子原本想陪孙女从幼儿园毕业、从小学毕业,一直看着她步入婚姻,可未来在撞击的一瞬间画上了句号。

那天早上8点52分,李和尤妮斯接到儿子从飞机上打来的电话:“爸爸,我们在飞机上。飞机被劫持了。”李以为这又是恶作剧。儿子虽然已经结婚、当了爸爸,但内心深处仍然是个爱玩爱闹的大男孩。

“是真的。”彼得的声音在颤抖,“给联航打电话。告诉他们这是联航175号,波士顿飞洛杉矶。”

电话断了,夫妻俩一边联系航空公司,一边打开电视,画面中央是浓烟滚滚的世贸北塔,那儿刚刚被美航11号撞中。他们担心得几乎无法呼吸。

9点钟,彼得第二次从飞机上打来电话,描述机上的情况:有个空姐被刺伤了,机舱里漂着梅斯毒气,恐怖分子有刀,还声称有炸弹。飞机飞得一颠一抖,感觉在下坠。所有乘客都被赶到了飞机尾部,妻子和女儿正紧紧靠着他。

李不知道如何安慰儿子,而此刻,彼得觉得他该想办法安慰父亲:“别担心,爸爸。要是真出事的话,很快就会结束。”

9点03分,一架波音飞机出现在电视直播画面右侧,飞机头与南塔碰触的一霎那,喷涌而出的火球吞噬了飞机上的所有人。电话里,儿子的声音消失了。屋子里响起尤妮斯的尖叫声。

在儿子一家被杀害的时刻,他们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瞬间的爆炸可能让离开的人感受不到太多痛苦,但留下的人要开始应对绵延的丧恸。

他们会反复回忆起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但儿子声音消失时那种穿透全身的可怕剧痛和想象中他们一家三口相互拥抱的情景也不断折磨着他们。

为了填补内心的空缺,他们帮助孩子们完成梦想:以儿子的名义在大学设立奖学金,代替儿媳接受博士学位,在庭审中求得正义。可这些都不能把孩子们带回来,没有什么能够弥补心里的洞。

救人的和获救的

罗恩·克利福德搞了一门新生意,比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他的家庭生活也很幸福,妻子和女儿是他最大的安慰。偶尔他也会去长岛海湾玩帆船放松一下。

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什么地方。醒来后,他会站在淋浴下,把脚搓得出血。

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只是“9·11”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之一,烙在他身上的还有身为幸存者的内疚、英雄的头衔,以及,遇难者家人的身份。

△电影《世贸中心

2001年9月11日,身为一家网络分析公司销售主管的罗恩要前往世贸双塔中间的万豪酒店开一场重要会议。

几天前,他和妹妹露丝通了电话。除了妻子和女儿,露丝是和他关系最亲密的人。露丝建议他开会时系一条亮色领带,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向他分享,11号那天她要带女儿朱丽安娜飞往洛杉矶,去迪士尼。

会议当天,罗恩穿着蓝色新西装,系着亮黄色领带,信心满满地推开酒店大门。距离9点钟的会议还有十几分钟,他在大堂做最后的准备。

突然,一阵爆炸声从头顶传来,大堂里的人惊慌地涌向大门。罗恩准备离开,可他的眼神落在了一个被严重烧伤的女人身上:她的衣服被烧熔了,焦黑的头发支棱着,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她拖着双腿朝罗恩走来,烧坏的嘴唇吐出了一个让他不得不站在原地的词:“救命。”

罗恩扶她轻轻躺在地上,一边把水洒在她的皮肤上,一边求救,可十几分钟过去了,没人理会他们。他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家人的联系方式。这个名叫珍妮安的女人原本在北塔附近等车,一个火球从天而降击中了她。

为了激发珍妮安的求生意志,罗恩建议他们一起念主祷文。念到最后一句时,酒店大楼又一次摇晃起来,碎石块从房顶飞落,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罗恩觉得这次爆炸更加强烈,甚至震撼胸膛,在骨头中隆隆作响。

就在罗恩担心自己没法带着珍妮安离开时,有人来帮忙了,酒店的护士也带来了纱布和氧气罐,一行人跟着人群走出酒店。一直到把珍妮安送上救护车,罗恩才踏上了回家的路。

△ Getty images

在车站投入妻子怀抱时,罗恩以为这一天的磨难终于结束了,可他接到了妹夫的电话:“我觉得露丝和朱丽安娜在那趟航班上。”

载着他妹妹和外甥女的联航175号撞入世贸南塔时,罗恩正跪在万豪酒店的地板上,和珍妮安一起念诵主祷文。后来他觉得,当时他胸膛和骨头中的颤动,就来自露丝和朱丽安娜,亲情的纽带让他感应到了亲人的离去。

失去了亲人,罗恩希望珍妮安能坚持下去,然而一个多月后,在经历了数不清的手术后,珍妮安也去世了。

许多人把罗恩看作救人的英雄,但在罗恩看来,正是为了送珍妮安去救护车,他才能选中安全的路线,成功逃离不断有碎石和人体下坠的世贸中心,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献给亲历者的文字纪念碑

2001年9月11日,身为《波士顿环球报》记者的米切尔·祖科夫撰写了“9·11”事件头条新闻,随后通过专题报道了解到许多亲历者的故事,这些经历成为他耗时18年写作《坠落与重生》的起源。

他发现,“9·11”中遇难的近三千名男人、女人和孩子,可以说没有一个是为人所熟知的。即便是那个被镜头记录下来,因而被记住的“坠落的人”,他的身份至今也未被确定,对多数人而言,他只是一个无名氏和某种象征性的符号。

当无数个体的剜心之痛被简化为伤亡数字和冰冷的事实,如何期待多年之后,这些事件还能唤起人们的共情或反思?

于是,祖科夫以“9·11”中的人来还原那黑暗一天的面貌,挖掘出你我难以了解的背后的故事。与其说《坠落与重生》是对那一天的全面回顾,不如说它是祖科夫献给在历史长河中默默无闻的普通个体的一座文字纪念碑。

△电影《世贸中心》

那些离去之人的性格、样貌、遭际与所爱所想,以及在死亡来临时的忧虑,那些幸存者或目击者在事发时的伤痛都被他一一记录。他们如同你我,在普通的一天行走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却恰好被命运之手选中:

第一次坐上飞机的孩子,从此却再也没有机会经历上学第一天、初恋或整个生命中的任何里程碑事件了;

从忙碌的工作中脱身,买票回家,为了赶上孩子出生的父亲,再也无法拥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

为了给丈夫庆生,特意推迟了航班的妻子,再也不能对爱人说一句“我爱你,生日快乐”了;

为了照顾年迈多病的父母,每天费尽周折通勤的女儿,再也回不到温暖的家中了……

事件发生时,我们有时太容易被历史或政治上的纠葛牵扯出激烈的情绪,这些情绪遮蔽双眼,使我们忘记,灾难面前,我们都只是那个坠落的人。而重生的力量,或许就蕴藏在宝贵的同理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