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多风雨入诗行”

——序蒋宜茂诗集《向青涩致敬》

蒋登科

我过去不太了解蒋宜茂和他的诗。知道他写诗是最近几年的事,尤其是在他出版了诗集《窗外》之后。我对“窗外”二字很感兴趣。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长期置身于某个空间,但情感、思绪、思想是封闭不了的,透过窗户,打量、想象和感悟外在的世界,正是诗歌的特长。《窗外》的油墨香还缭绕在我的书房里,他的另一本诗集《向青涩致敬》又要出炉了。

蒋宜茂从小就喜欢读诗、写诗,只是后来因为工作方面的原因没有能够连续地坚持下来。他再次开始写诗的时候,人生已经进入中年。由于对诗歌界的整体情况了解不是太全面,蒋宜茂的诗在语言、体式等方面或许已经难以赶上当下诗歌的潮流,但是他恰好不是追随潮流的诗人,而他所拥有的生活阅历、人生经历、生命感悟、情感体验等等却成为其他一些诗人所难以拥有的财富。

如果跨越时间的河流,主要从诗歌切入的方式来考察,那么我们大致可以从三个角度来打量蒋宜茂的诗歌:回忆、沉思、追寻。

回忆是蒋宜茂这部诗集切入现实与人生的重要方式之一。尤其是对故乡、亲人、青少年时代的回忆,可以使我们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元素对诗人的人生甚至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深刻影响。蒋宜茂出生在农村,他所经历的农村还是比较偏远、贫穷的,但童年、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在他的生命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因而成为他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和主题。《那就是我》是这样写的:“年少放牛,牛任性,/喜噬公路边土沟长出的嫩草。/遇一吉普小车风驰而过,/牛惊吓跳跃,/放牛郎牵绳绊跤,/一溜尘土飞扬。/擦干眼泪,/把牛绳抓牢。//几十年了,/风雨兼程在路上,/每遇路边的放牛郎,/必叮嘱司机减速缓行,/不溅尘土,/不惊吓牛与少年郎,/驾驶员有些疑惑,/我严肃开导:/那就是我。”语言很朴素,事情也很简单,或许并不是诗集中最出色的作品,但我却比较喜欢,因为这首诗既回忆了童年的一段经历,也从中获得了自我警示,更重要的是诗人将这种警示融合到了自己的成长之中,成为一份人生营养,并作为其后人生的自我提醒。换句话说,诗人所发现、感悟到的东西,最终成了他的精神养分,这样的诗人是真诗人!每个人都经历过年轻,都曾经在父母的呵护和哺育下成长,童年、青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会形成一种“模子”影响人的一生。

沉思是蒋宜茂抒写现实与人生的重要方式之一。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诗人的敏锐,他可以将潜藏在内心的感受借助现实中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景象、事件而抒写出来。触发沉思的对象不是固定的,工作、生活、品茗、旅游、散步甚至发呆时都可能没有名状地爆发出来。这是因为诗人积累的人生阅历和感悟非常丰富,他的人生和这个世界达成了无数看不见的联系,因为特殊的机缘或者外在物象的触动,这种联系中的某一部分就会清晰起来,成为富有诗意的感悟,于是也就有了写诗的动因。《请教》很有意味,天空中月亮在云层中出现,和谐而安静,诗人爱上了这样的场景,他向“月亮”请教,但月亮“谦逊地微笑着/推给浮云”,“浮云”二字可以让我们想起很多,甚至包括人生如浮云的感慨。

一个诗人如果只是抒写过去的经历和感受,他的诗可能就难以飞升起来。诗歌是记忆、回忆、反思,也是梦想。在蒋宜茂的作品中,还有一类作品,主要抒写人生的追寻和梦想,抒写自己的人生态度。人到中年并不是人生的低谷,对于有梦想的人来说,可能是另一个人生层次的开启。这类诗主要见于那关注自然的作品,换句话说,诗人在与大自然的对话中获得了一种精神的梳理和抚慰,甚至找到了一种特殊的力量。有一组写西藏的诗《西藏行吟》是蒋宜茂近些年的代表作,其中《一直想拜见西藏》有这样的诗行:“拜见西藏的愿望,/酝酿预约了几十年。/进入西藏,心便浸泡在/一片净化的海洋。/旖旎的风光长满路旁。/天蓝得有些难以置信,/夜晚的星辰仿佛就挂在头顶。”多年的梦想,美好的风光,在诗人的心里达成了和谐,因此,诗人特别愿意放声歌唱:“我仍寻觅着最洁净的词语,/想为你写一首简约的诗。/将几个备用的词句/放在圣湖里清洗,/不可让漂洗过的蓝天白云/看到这首诗的一丝尘迹,/以此向那些神山圣水虔诚致意。”诗句流畅,情感纯净,心怀坦荡,一气呵成,气韵贯通,我们可以由此感受到诗人的愉悦心情和他在神奇的高原对人生的另一种感悟。

其实,诗人在很多时候是将回忆与现实、追寻结合起来的,以诗的方式梳理整个人生。诗歌创作永远都是一种具有融合特色的抒写,没有任何一首诗只是关注过去或者现实、未来某一个确定的时间点,即使有这种情况,也会因为诗人的经历、心境而融进其他的元素。组诗《向青涩致敬》是诗集中具有特色的作品:“他在草蔓中/寻觅当年的誓言,/捡拾起任性与轻狂的碎片,/双手颤抖,/拼凑不出青涩的雏形”,抒写了对青涩岁月的回忆。这些回忆已经融入到诗人的生命之中,或者说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阅历,因此,即使“浑身的苔藓淹没了/白云见证的笑声与足印”而无法重新“捡拾”,诗人也对此满怀敬意,这样的“青涩”已经不是曾经的“青涩”,而是回忆中的“青涩”,是失去了“任性与轻狂”之后重新感受到的“青涩”,是除了诗歌而难以通过其他方式复活的“青涩”,其中蕴含着更丰富的人生滋味,而对于诗人来说,更多经历的加入,他可能更真切地体会到了“青涩”的本真与魅力。

蒋宜茂的诗以短章为主,诗句相对整齐,有时甚至写出了一些诗行字数完全相同的作品,大多数时候押韵。这样的作品,容易形成诗行的节奏,诗节的韵律,诗篇的旋律,阅读起来和通常的散文形成了天然的区别,避免了作品的散文化。他对语言比较节俭,铺陈的、修饰的语词使用得比较少,只是让那些他自己认定的情感词、心态词、形态词出现在作品中,有些诗句看起来存在干涩之感,但其实也都是挤出了水分的“干货”,当然,这种话语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诗歌语言的柔韧性存在一些欠缺。事实上,每读一首作品,我都感觉到它的背后有故事,而这些故事又不宜放置于作品中。但作为读者,我们需要尽可能合情合理地通过想象、了解复活这些故事,循着诗人的人生阅历、情感变化、精神向度去揣摩这些故事。因此,他的很多作品,我都是读了多次,才或多或少揣摩到其中所蕴含的人生意味。我愿意借用蒋宜茂的《照镜》作为这篇小文的结束语:“对镜端详辩儿郎,/一片云霞赋沧桑。/几多风雨入诗行,/花甲标点隐鬓霜。”期待他写出更多更好的蓄满人生况味、生命本味的诗篇。

(本文系西南大学教授、重庆市作协副主席蒋登科为诗集《向青涩致敬》撰写的序言,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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