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河饮马 全文共3543字
“在各种孤独中间,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独”。——巴尔扎克
马加爵的故乡广西宾阳,如今已是蟑螂般打不死杀不尽的传销者们的天堂。这片魔幻的南国红土地,因马加爵案意外地扬名四海之后,又产生了无数的鬼火少年。那里网红辈出,各领风骚,贫困、自尊早就成过气的旧词,窃·格瓦拉这类新生流量明星们,才是娱乐至死时代的网络焦点。
文化的多元和观念的混乱,都被金钱这个至高无上的王者一统江湖,那个极度自尊导致了极度自卑的少年固执,甚至铤而走险,在今天看来已经大可不必,完全可以一笑了之。
但如果时间回到2004年,马加爵一定无法忘记他去购买石工锤的那个下午,昆明天空明丽的流云像极了一朵又一朵连接到天边的巨大蘑菇。他故意走过了,又折返回来,嘱咐店里老板将石工锤的木柄锯短之后,径直回了学校,匆匆地将它藏匿在厕所。
隔天当他回到这里,再次寻找石工锤,手进黑暗的角落里摸索,却吓得魂飞魄散:石工锤不见了。
按说,一般人的隐秘行动进行到这里,都会长叹一声命运,心说算了,然后掉头离开,将自己导入生活的另外一个场景。
但马加爵重新回到了五金店,还是那个老板,还是那种石工锤,还是按原尺寸锯短了木柄。马加爵把石工锤拎在手上,试着挥了挥,十分趁手。
这是他在用助学金购买的二手电脑上,通过比对,精心选择的工具:石工锤会使杀人过程,流血最少。
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晚上,他开始行动。他用三天时间,杀死了四个同学。
但在面对审讯时,他一再出现口误,说自己杀了三个人。
有一个人的死,在他的计划之外,马加爵认为这个人运气不好。
这四个意外死去的同学,有一个是马加爵的广西同乡。另外两个是云南人,住在离昆明几百公里外的边僻农村。还有一位,来自更远的陕西汉中。
事后回想,马加爵觉得自己只想杀死自己的广西同乡邵瑞杰,最多不过是陕西汉中的龚博。
其他两位云南同学,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他甚至还可以再杀死一个同学,但这个人以前曾经在自己生病时帮忙买药,他觉得这人不错,能够善待自己,就放过了他。
这四位死去的同学,以及他们身处的整个云南大学,从未想过他们身边的“马哥”会有如此惊人之举。
时至今日,马加爵案也终于被人们剥得干干净净,我们终于知道,马加爵所犯最大的错误,是嫖。
而让他起了杀人恶念的,是他的同乡邵瑞杰,说破了他的嫖。
邵瑞杰也嫖吗?时间久远,事实漶灭,已经无从考证。但马加爵这些千千万万的同学们也嫖吗?马加爵是不是一个大学生嫖娼的孤例?答案不言而喻。
况且,时至今日,嫖比起那些就着讲话的人背后的罪恶累累,几乎可以视为一种有着污点和亏欠的私德。但为什么别的大学生都能顺利毕业,沐猴而冠成为精英,逐渐成为社会中坚,独有马加爵不得不去五金店买把铁锤?还不是因为点背:他有个同学叫邵瑞杰。
不仅是嫖,哪怕你鼻毛有点长、或者吃饭时声音过大,或者克制不了的翘了二郎腿,甚至是睡觉时打呼噜,或者停车时方向没有回正,都有人在背后举着放大镜等你多时了,你防不胜防,但凡他们看你不顺眼,就觉得捏住了你的命脉,置你于死地。
当马加爵以697分考入云南大学生化学院时,遇到了邵瑞杰的父亲来送孩子。由于都是广西同乡,他们很快就聊到了一起,马加爵还和邵瑞杰一起,把邵父送出了学校大门。
事后邵父回忆,马加爵“对邵瑞杰也很好,人也客气礼貌,但比邵瑞杰看上去更成熟老练。”事实上,三年半的大学时光里,马加爵把邵瑞杰当成了自己的真心朋友,假期里还一起坐车回家,从云南到广西,又开学后一起从广西到云南。
庭审时马加爵供述:“我跟邵瑞杰很好,邵还说我为人不好。我们那么多年住在一起,我把邵当作朋友,真心的朋友也不多。想不到他们会这样说我的为人。我很绝望,我在云南大学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把他当朋友,他这么说我,我就恨他们。”
我很难用精简的词汇为他进行辩护,因为他确实具备而且尚未克服人性的弱点。而要杀死一个人性有着裂隙的人轻而易举,甚至可以不见一丝血迹。
比如在一室同学热火朝天的耍牌时,故意揭发自己的同学马加爵曾经去“嫖”。而且不止一次洋洋得意地向全宿舍的同学进行宣告,仿佛自己有了伟大的发现发明。还要把这件事进行点评:“马加爵,你看你,你这人丢大了,连龚博过生日都不再叫你吃火锅,你做人也太失败了!”
谁的身边不是围绕着这样一群嗡嗡嗡嗡的苍蝇:资质平平,靠着捡漏才能混下去的垃圾们,不得不把自己的胜利,押注在别人的失误之上。一俟对手出现失误,立即满世界去放大和广播,从别人狼狈不堪无处可逃的处境里,获得存在感。
谁也不能让他们闭嘴,除非一把石工锤。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动念杀人。他第一交想死一个人,是他的父亲。
但马加爵想杀死父亲,和西方古老戏剧里的弑父情结不一样,他仅仅是因为父亲不讲理:“……我真是太气愤了,真想一刀杀了他……但我很理智,我控制住杀人的念头,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很想考上宾中地区班,考上重点大学,迎来新生活,现在毕竟是家事,与我无关”。
他还曾经在那一天的日记里狠狠地写道:“对付恶人,要用狠的手段,要彻底处理掉……”
当他混迹在流浪汉中间,像个疯子一样坐在三亚的海边,终于迎来了人生里首次出现的大片闲暇和无法流动的时间,他开始回忆过往,盘点往昔。
他买了五盘英语磁带来听,自感来日不多,他使用随身听,抹掉了其中两盘,开始使用自己的母语——广西白话,为他的姐姐录下了自己的遗言:“姐,我现在想对你说一次真心话,我觉得我的问题出在,我总是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我老是钻牛角尖,跟自己过不去,人早晚都要死的念头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他有时候想,他的家庭里,只有姐姐理解他。
如果姐姐没有远嫁,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那样,也许他不会杀人,或者不会第二次去购买一把石工锤。
然而真实的处境里,每个人都只不过一座孤岛。
从2004年2月23日,云南大学学生宿舍里发现四名被害者,一直到3月15日,蓬头垢面的马加爵在海南三亚被抓获,他又回到了云南昆明。
去的时候,用假证买了火车票,回程却是飞机。这是他第一次乘坐飞机。
他还记得自己在海边被前来的警察按住了肩膀,控制着他无法动弹时,他要求看一下通缉他的A级通缉令。看完之后,他“没想到自己能值20万元。”
后来的专家和媒体,把马加爵的杀人归因为贫穷。对着电视和报纸,专家说得含混其词,云山雾罩,老百姓也听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甚至依据惯性,这样来描述马加爵杀人之前的人生——
平时看起来就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特别是有时候在教室楼道内遇到他,由于楼道光线不好,他就会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能吓人一跳。他这人太怪了,没有人敢接近他。(《中国青年报》2004年03月17日《马加爵其人》)
有些媒体甚至后知后觉地把他描述为“屠夫”:大家都觉得他心理有问题,每次同别人闹不愉快,他从不反思自己,总认为是别人找他麻烦。后来,大家只能以远离的方式对待他,但绝没有料到他会如此极端。(《新闻晨报》2004年03月16日《马加爵:一个大学生“屠夫”的成长》)
直到这一年的6月17日,他才领受了死刑。面对行刑队时,他想起昆明四季如春,而遥远的三亚比他的故乡广西是更南的南方,台风侵扰,终年溽热。离他被抓不远的地方,就是那个著名的景点:天涯海角。
从那之后,一句“感谢不杀之恩,”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流行语。
很难想象,如果马加爵没有杀人,今天将是一幅怎样的生活图景?是成为了一个地方官员,比如马镇长马科长,生于八零年代初的他已经沧桑了半头白发,或是学业有成,留校任教或者成为某个学科的带头人?
这样的概率是很小的,一个人很难、甚至根本不可能摆脱出身,以及撕掉成年人世界里,整个漫长的生命旅程中,不停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
他以697分的成绩考入云南大学,成绩不可谓不优异,在他那个世界里,是个奇迹。但在四季春城的昆明,三年半的大学生活,他并非出类拔萃。
尽管他喜欢挑战有难度的科目,他热衷于体育运动和健身,他开始为前途作出所有努力,他和他的每一个同学,都难免开始碰触摸到了现实生活的边界:贫富、阶层、眼界、智识、永远无法摆脱的出身,以及一眼看尽的前程。
当法官刀文兵的喊了一声“全体起立!”马加爵才从往日的回忆里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切都加快了:阳光像流水席上端上来还没有来得及动筷子的盘子一样撤走了,法槌轰然落下的那个瞬间,他又想起了那把藏匿后丢失,自己不得不再次买来的石工锤。
生命只剩很短的时间,他对自己一败涂地非常愤怒,耳朵里又响起了邵瑞杰的那句话:“你做人太失败了!”
吊诡的是,那位高举法槌,代表了正义宣布马加爵死刑的主审法官,在十几年后,自己亲自操刀,杀死了自己的情妇。
这位叫做刀文兵的法官,还参与审理了著名的孙小果旧案。(链接:)
新世纪里两件轰动全国的大案,竟然都和他有着某种关系。
更为吊诡的是,根据中央纪委国家监察委网站显示,就在刀文兵引发全网热议的第二天,负责审理刀文兵杀人案的玉溪中院的院长陈昌,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已主动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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