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胡万程
日本至今还在踌躇一个决策：到底要不要接纳海外观众，来东京参加奥运会？
在疫情来势汹汹的当下，接纳海外游客的话，如何防疫的问题值得下功夫。
不接纳的话，奥运会就成了一场“自娱自乐”的闭门宴。举办效果大打折扣不说，原本指望海外游客带来的经济增益，也沦为泡影。
随着奥运圣火传递仪式的临近，日本人不得不从沙子中抽出头颅，不情不愿地做出最终决策。而眼下看来，这个决策大概率只有一个答案——东京奥运会将成为世界首届没有海外观众的奥运会。
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已基本确定闭门举办
01 办不办
日本媒体《读卖新闻》日前曾以“东京奥运会是否应该接纳海外观众”为题，做了一项民意调查。
调查结果显示，有77%的日本受访者持反对意见，他们不同意外国观众入境日本，观看东京奥运会。
3月8日，日本《读卖新闻》公布了最新的民调数据，超过7成的日本受访者不希望有外国观众到现场观看奥运会
而在NHK和共同社的数个调查中，国民的想法显的更为清晰。
超过30%的日本人希望取消奥运会，接近一半的人希望再次延期奥运会。
看得出来，日本国民在奥运会这件事上相当的消极。
信心的缺乏，反映了日本去年以来的抗疫成效：不温不火，数次反弹。
日本的抗疫风格，被不少中文媒体用“佛系”二字来形容。政府出台政策，只有指导性却无强制性。也就是说，有防疫要求，却不强求，讲究的是自肃，依靠的是国民自觉。
得益于良好的卫生习惯与较高的国民平均素养，即便这样的“软措施”，也使得日本前期疫情总体控制在了一个较好的水平。
但随着战线拉长，政策放宽，人们意识逐渐松懈，疫情出现了多次反扑。特别是今年1月，日本每天的新增病例数达到了6000例以上。
于是，一边是《紧急事态宣言》再次启用，一边是疫苗全面铺开。双管齐下的效果显著，在2月末的时候，新增病例拉回了1000例左右的较低水平。
但近期，日本本土变异病毒的出现，使得形势再次严峻。
截至3月10日，日本有24个都道府县都出现了变异病毒感染者，感染人数已达到390人
这种病毒与英国、南非与巴西的变异病毒株不同，传染力没有它们强，但可能会降低疫苗免疫效果。
在最近的一周，日本的新增病例数又有所抬头，本土查出了包括最新的菲律宾变异病毒在内的，日本、英国、南非、巴西共5种变异病毒。
日本国民对政府是怨声载道，痛诉政府把控国门不力。这使得日本不得不再次收紧海关，对入境人数做出限制，平均每天的入境人员数量不超过2000人。
疫苗一度被认为是东京奥运可否举办的关键。而日本计划5月才开启全人群接种，但如今，变异病毒又可能减弱疫苗效力。因此，从日程安排和实际效果而言，日本想在奥运会举办之前，实现群体免疫并不现实。
在这样的背景下，普通日本国民不愿意再接纳海外游客，甚至希望停办奥运会的心也就不难理解。
部分日本民众要求取消东京奥运会
但政府的想法，与国民不同——明显更偏向奥运会。
不仅办，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办。
里约奥运会的闭幕式上，安倍亲自上阵，Cosplay马里奥，赢得世人关注。
东京奥运组委会前会长森喜朗自称，“坚持不戴口罩，每天向神明祈祷疫情结束”。
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在东京奥运会被延期后仍屡次强调，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取消东京奥运会。
现首相菅义伟也一以贯之地表示，东京奥运会将如期举行。
一边是日本政府的钢铁意志，热心推进，一边是民众的忧心忡忡，反对声浪。日本政府的决心与民众的消极心态有着显著的温度差。
东京奥组委主席森喜朗2月2日表示，“无论新冠病毒如何演变”，东京奥运会都将如期举行
02 损失
日语里有个表达，叫“往生際が悪い”，形容人迟迟不能坦率地接受负面事情。
这个词用于形容现在的日本政府十分贴切。
从客观环境上来看，眼下的日本是不具备接客能力的。自身防疫还没做到位，一旦涌入全球游客，不但大幅提升了本国防疫风险，对游客也不负责任。
但这件事又牵扯多方利益，大大减弱奥运带来的游客经济增益，这样大的责任谁都负不起，所以就一直拖着。
从去年8月拖到今年1月，又从1月拖到了3月的圣火出发仪式，一拖再拖，悬而未决。
“逃避虽然有用但可耻”，对于政府的拖字诀，民众多有怨言但缺乏表达渠道。名人们则不一样。
临近圣火传递，演员常盘贵子、歌手阿部真央人以“日程不合适”为由，辞去了火炬手职务。
常盘贵子、五木广志、阿部真央、玉城Tina等多位日本名人请辞火炬手职务
名人的请辞形成了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包括主持人渡边彻、歌手五木广志、演员斋藤工等更多的名人辞去火炬手职务。
如果再加上之前受森喜朗歧视女性发言事件影响辞职抗议的火炬手们，经南风窗记者统计，辞去火炬手职务的日本人已遍及日本20个都县，累计超过30人。
名人们的请辞除了抗议之外，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自己的出现可能会造成粉丝的围观，形成人群聚集不利于疫情防控。
直到3月16日，日本奥运筹备担当大臣丸川珠代仍然表示：“决定海外游客事宜的五方会谈，日期尚未决定。我们会在3月25日前召开，可能会在最后一刻才做决定。”
仅有不到10天的时间里，现状得到改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故外界普遍认为，日本奥运会将大概率成为首届没有海外观众的奥运会。
如果没有海外观众，日本的奥运会将怎么样？
东京奥委会原本设想，最多有近100万名海外观众进入日本。如果不接纳海外观众的话，这些人带来的住宿、饮食、购物、娱乐等收入是没有了。
日本空场举办奥运会损失或达2.4万亿日元
关西大学教授宫本胜浩曾分析，如果东京奥运会空场举办，首先将损失奥运会参加者和观众约9成的消费支出。
其次，由于没有观众在场馆内为运动员加油助威，各类奥运会周边商品销售收入将减半。
同时还将对国际影像制作及传输费和企业市场经营活动费造成影响。
此外在奥运会闭幕后的遗产效果、文化、教育、尖端科技等各方面均无法达到此前期待的效果。
日本第一生命经济研究所首席经济学家永浜利广推算，如果空场举办，日本国内生产总值将损失1.3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023亿元），经济外溢效减少2.4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926亿元）。
但即便如此，空场举办还是比直接取消要好得多。
日本为东京奥运会投入巨大
取消这场奥运会的损失，几乎是空场举办的三倍，高达4.5万亿日元，相当于日本全国百货商场的年销售收入。即使没有观众，只要能够举办，就能把损失控制在一定程度内。
从政治经济的角度上去全盘考量奥运会的价值，也不难理解政府的全力推行的决心与难以放弃海外观众的犹豫了。
03 此一时，彼一时
对奥运会的反复纠结，还有一个内在的精神层面的原因：日本人是有奥运情结的。
昭和年代的老人们，大多铭记着属于日本的一个高光年代：1964年。那是尝尽战败苦楚的日本人，历经二十年的战后重建后，重拾民族信心的一年。
1964年东京奥运会标志着日本的复兴
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当时的日本在国际上陷入了长期被孤立的局面。
1951年，美国结束对日本的占领期，恢复了国家主权。在此之后，日本开始通过一系列措施，谋求经济和政治上的国际地位。1952年，日本成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会员国。3年后，日本又加入了关贸总协定。
虽然日本经济在战后很快恢复起来，孤立现状有所改变。但世人的印象并没有多少变化。在当时的很多外国人的眼中，日本还是原子弹爆炸后的一片废墟，日本人还都是忠于天皇的“神风特攻队”，日本制造都是粗制滥造的山寨制品。
急于再次融入国际社会，取得话语权的日本迫切地期望改变国际社会的成见。他们把目光放在了举世瞩目的奥运会上。
日本殚精竭虑地申请到了主办权，同时为了达到可以举办奥运会的城市条件，又开始了疯狂而缜密的基础设施建设。
为筹备1964年东京奥运会，当时疯狂而缜密开展的基础设施建设
这些反作用到了日本的经济上面，形成了欣欣向荣的“奥运景气”（因东京奥运会被经济学家赋予的学术专有名词）。
东京至大阪的新干线在奥运会开幕前9天开通，这是当时时速最快的列车，也成为1964年东京奥运会最受瞩目的遗产之一。此后新干线运行线路扩展至日本全国。
国立代代木竞技场、日本武道馆 、马事公苑 、东京体育馆 、江之岛游艇码头和朝霞射击场至今依旧在大显身手，是许多赛事的举办场所，也是周围社区文化体育交流的中心。
这场被誉为当时奥运史上最昂贵的筹备活动，不仅刺激了日本经济的快速发展，也给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留下了丰富的遗产。可以说，东京的主要城市规划、城市供水和污水处理系统、公路和铁道建设和庞大的公共建筑物都与1964年的那场奥运会有着紧密关系。
于1964年10月1日通车运营的东海道新干线，是世界上最早的商用高速铁路
2020年的奥运会，日本是想复刻1964年奥运会的成功的。
一方面是重振国民信心，改变国际形象。日本经历了“失去的20年”，少子老龄化不断严峻，又在十年前遭遇过毁灭性的自然灾害，一度面临巨大的核威胁。
但持续的经济刺激政策，加强与中国、欧洲、美国的经济交往，积极融入国际社会新秩序，以及在高精尖领域的核心优势，使得日本始终保持在了全球经济体的第一梯队，并逐渐走出了经济负增长的泥潭。
如同1964年，日本想把“战后重建”的自己给吆喝出去一样，2020年，日本也想把“浴火重生”的自己给宣扬出去。这既标志着日本从东北大地震中恢复元气，更象征着日本从此告别一段令人垂头丧气的历史，以崭新的姿态迈进新时代。
2013年日本申奥成功后，时任首相安倍晋三曾表示："我想让奥运会成为扫除15年通货紧缩和经济衰退的触发器。"
另一方面则是经济刺激和基础设施升级。60年前的那轮基础设施建设，已然有些陈旧。随着首都圈的不断扩大，东京的常住人口越来越多，城市愈发臃肿。
复杂的公共交通路线，相对简朴局促的公共建筑，尚未完全5G化的无线网络……反正早晚要基建升级，倒不如借奥运之东风，撬动更大的资金参与，同时及时地收获一大波海外游客收入回血。
与现在的普遍消极的国民不同，当时将近90%的日本人支持东京举办奥运会，东京人更是举双手赞成。
算盘打得极好，然而，事与愿违。比起1964年的奥运会，2020年这届从筹备伊始就不断出现幺蛾子。
2019年3月19日，日本奥运委员会主席竹田恒和，因涉嫌为争取东京取得2020年夏季奥运会主办权行贿而宣布辞职
自从2013年东京获得举办权后，日本先后经历了奥运场馆计划作废风波、徽标抄袭丑闻、前奥组委主席竹田恒和行贿疑案、WADA宣布俄罗斯集体禁赛事件。
更要命的是，2020年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传染病，导致奥运会直接延期一年。如今疫情未平，眼看着也只能接受空场举办的残酷事实了。
从全体国民的鼎力支持，到大部分国民的消极应对，不到七年的大起大落不得不让人唏嘘。
前期投入的1.5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900亿元）不仅很难快速回本，还会留下一堆债务高举的烂摊子。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胡万程
编辑 | 何子维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