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云南《邓川县志》记载，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是岁大饥，路死枕籍”。据云南《定远县志》记载，这一年“斗米银三两，穷民求食不得，有毙与路者，甚有以草根泥土充饥而死”。面临灾荒，有些饥民被迫卖儿卖女以求活命，昆明诗人李于阳在《卖儿叹》中写道：

三百钱买一升粟，一升粟饱三日腹。穷民赤手钱何来，携男提女街头卖。明知卖儿难救饥，忍被鬼伯同时录。得钱聊缓须臾饿。到口饔飨即儿肉……

甚至有些家庭不得不弃婴于野，或者带儿自杀。昆明诗人刘大绅在《和占亭苦饥吟》中写道：“儿饥知有母，母饥知有水，负儿如负石，一夕沉沉向湖底。”

嘉庆二十年至二十二年（1815至1817年），云南地区发生大面积灾荒，当时云南县级行政区划约88个，1816年有灾情记录的有28个，1817年有灾情记录的有29个。

考虑到前现代时期，记载文献的不充分和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罕有文字记载等原因，可以说，嘉庆大灾荒是云南近代有记载的规模最大、最严重的一次饥荒。

如今，我们重新回顾这场200年前的饥荒，一方面在于今天令人揪心的西南干旱问题引发的联想，另一方面也因为这次饥荒是在全球性气候异常的大背景下发生的。

根据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系杨煜达教授等人的研究，嘉庆饥荒并非一般旱灾和涝灾，而是因为夏季低温造成的。嘉庆二十一年关于夏秋低温风害的记载更多，滇西北的剑川记载：“七月雨雪，秋不熟。”云南饥荒与西方所说的“无夏之年”有共同的气候背景。

1816年的低温不仅限于云南，美国东北部、加拿大的海滨诸省、纽芬兰和欧洲都受到了影响。在西方，1816年被称为“无夏之年”，在民间则被称为“冻死人的1816年”。

1816年的自然生态崩溃令人念念难忘，但是北半球被极端气候蹂躏的原因何在？当时的人们难以理解，但时至今日，科学家和历史学家也没有彻底揭开谜底。

无夏之年的首要原因是太阳磁场活动不活跃，用科学术语说就是处于道尔顿极小期。这段磁场不活跃期从1795年一直持续到1820年。这段时期，寒冷的天气在北欧蔓延。

1816年欧洲夏温异常

在此之前，蒙德极小期造成了北半球持续70年的连续低温。所谓蒙德极小期，是指1645到1715年太阳黑子显著减少的这段时期。这一结论是英国天文学家蒙德发现并提出的。蒙德极小期时，欧洲的天气比平常冷得多，伦敦人冬天可以在结冰的泰晤士河上举办各种活动。

蒙德极小期被夹在小冰期中间，小冰期比蒙德极小期更加寒冷。1450到1850年这段时间就被称为小冰期。这段时期内，欧洲许多地区的冰川扩大，温暖的夏天消失了，河流、港口和运河都冻结了。

无夏之年出现的第二个因素是道尔顿极小期期间，太阳偏离了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这种情况每178至180年就出现一次。然而，造成1816年寒冷现象的更直接原因是1815年坦博拉火山喷发。

1815年4月5日，沉睡了五千年的印尼松巴哇岛坦博拉火山岩浆喷薄而出，气势汹汹。五天之后，也就是1815年4月10日晚7时左右，坦博拉火山再次喷发，随后断断续续持续了百余天。有史料称，这是坦博拉火山两个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喷发，也是有史以来、有文字记载的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火山灾难，遇难人数总计11.7万。

如今的坦博拉火山

烟雾消散以后,坦博拉火山已“喷掉了山顶”,其高度从4100米锐减到2850米。坦博拉火山爆发的剧烈程度相当于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发的十倍。

坦博拉火山喷出的火山灰逐渐在地球大气圈中形成一个层面，它“一手遮天”，将太阳的光和热给在了外面。因为火山灰在大气层中需要时间流动，所以并没有立刻影响附近地区的气候，直到1816年，其影响才显现出来。

在此之前，还有两次火山爆发，分别发生在1812年的加勒比海地区和1814年的菲律宾，大气层中的火山灰因为坦博拉火山的喷发更浓了。

19世纪的许多油画都描绘了当时被火山灰笼罩的天空

太阳磁场的改变、巨大的火山喷发和太阳位置的摇摆造成了北半球的饥荒、干旱和毁灭性的雨雪天气。北半球大多是自给自足的农民，美洲和欧洲这一年的收成极低，粮食歉收不但意味着日子艰难，而且常常预示着死亡降临。

美洲和欧洲的日记和报纸详尽记录了1816年这个不寻常的春天和夏天，当时的人们甚至提到了天空中不寻常的颜色、巨大的太阳黑子和其他怪异现象。

根据美国人的日记，1816年1月很温和，大多数美国东北部的人熄灭了炉火，除了做饭不再烧火。虽然也有寒冷的日子，但是很少，大部分时候天气都温暖如春。2月也不冷，有些日子比1月冷，但是天气还算正常。

3月，1号到6号一直刮风。不过，如果说3月初的气温像小狮子，那3月剩下的日子就温和得像温顺的小绵羊。4月，随着白天越来越长，气温却越来越低了。

美国东北部下了冻雨，晚春的积雪没过脚面。没人见过这么寒冷的春天，绵羊在草场上冻死了，飞鸟也很容易抓到，因为它们冻死的尸体遍布田野。5月的第一天就像冬天一样，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和冰屑，柔嫩的花蕾冻死了，水塘和河里结了半英寸的冰，地里新种的庄稼都冻死了。

坦博拉火山爆发影响了19世纪的艺术创作

6月的寒冷是这个纬度的人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农夫们穿着厚外套，戴着手套在田间忙碌，尽力挽救残存的庄稼。新罕布什尔州88岁的医生爱德华，他也是气象学和天文学爱好者，详细记载天气情况长达80年。1816年的6月7日，爱德华医生写道：“天气极其寒冷，土地冻得坚硬，风雪呼啸了一天，在中午的暗影处，冰柱有12英寸那么长。”马萨诸塞州的医生威廉在6月12日写道：“自从进入6月以来，人们对气候的抱怨越来越厉害。到处是可怕的干旱和奇怪的温和西北风。”

6月17日，早晨气温下降到零度以下。一名佛蒙特州的农夫前一天放了一群羊去草场，大约9点，农夫出门去找他的羊群。他离家一个小时后，雪下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又刮起了大风。夜幕降临，农夫还是毫无踪影。农夫的妻子吓坏了，向邻居求助，所有的邻居都加入了搜寻队伍。第三天，人们才找到了他，他躺在山洞里，手脚都冻直了，半身埋在雪里，但是还活着，大多数的羊也还活着。

一名佛蒙特州附近的农夫有很大一块玉米田，他每天晚上都在田里燃起篝火，轮流看守不让火熄灭，以免玉米冻死。这种不倦的劳动终有收获，他的田地是这片地区唯一的收成。

7月伴随着冰雪而来，新英格兰地区、纽约和宾夕法尼亚州部分地方都覆盖上了一层厚玻璃似的冰雪。东部有些地方熬过了寒冷的5月和6月的玉米，在7月的冰雪里还是难逃一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严重的竟是8月，几乎所有绿色植物都冰封在霜降之下。这一年，英格兰只有一点收成，粮食极度匮乏。还好英格兰地区鱼类丰富，不然恐怕会有几千人饿死。

一首民谣生动地记录了人们对美国东北部夏天的记忆：树木没有一片叶子，山脉光秃秃，田野愁眉苦脸，山岗阴郁，枝梗枯槁，从没出现过这样的年头。

这年夏季气温也有回归正常的时刻。海滨地区的气候可以说是平和而适宜的。蔬菜生长起来，部分缓和了饥荒。6月17日到8月7日的天气还不错，爱德华医生这种谨慎细致的气候记录者也乐观地认为前景将比之前预测的要好。

但是，寒冷再次降临。8月21日，爱德华用冻得僵硬的手记下，霜冻和冰雪杀死了豆类和谷物，8月17日和8月21日仿佛一个是夏季一个是冬季。田里空空如野，像10月一样一片雪白。破坏性的霜降从加拿大南部蔓延到北卡罗来纳州。

9月11日，寒流再次来袭，人们穿上了12月才穿的衣服。在随之而来的冬季，温度下降到零下32℃，上纽约港结了厚厚的冰层，马拉雪橇可以轻松地穿越巴特米尔克海峡，从布鲁克林直达附近的总督岛。

1816年无夏之年造成粮食大面积歉收，玉米和谷物的价格急速上涨，农民的生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据位于新英格兰的阿尔弗雷德村的村史记载，1816年被称为“饥饿之年”，也被称为“无夏之年”。

这一年的冬天相对温和，但是夏天的几个月都有冰雪。作物几乎没有收成，饥荒笼罩着阿尔弗雷德村。村庄主要依靠土地出产的食物过活，而致命的霜降剥夺了人们赖以生存的所有食物。地里几乎颗粒无收，有些余粮的人慷慨地与可怜的邻居共享有限的食物。

但是食物还是太少了，很多人饿死了。村庄里流传着许多非常强壮的男人因为营养不良，虽然活了下来但是变得非常虚弱，永久丧失了劳动能力的故事。母亲们把最后一口食物放在孩子们面前，面对空空的粮仓，为不知道怎么安排下顿饭而暗自垂泪。

1816年前后，我国东部的广大地区也出现了一些极端低温事件。如在台湾，1815年，新竹、苗栗皆“十二月雨雪，冰坚寸余”，彰化“冬十二月有冰”。

1817年，江西彭泽县“六月下旬北风寒，二十九日夜尤甚，次早九都、浩山见雪，木棉多冻伤”，湖口县“六月低，天暴寒人”，星子县“七月初旬大风雨，寒甚，有衣裘附火者”。在安徽东流，“七月二日雨雪，平地寸许”。

看来，1816年夏季低温并不仅仅局限在云南一隅，而是影响到了中国的广大地区，只不过在东部地区未造成大范围的灾害，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而已。

气候史学者已证实，在华中和华东，1740至1790年的半个世纪是温暖时期，年平均气温比今日高出0.6℃。与此相对照的是，1791至1850年的半个世纪是寒冷时期，年平均气温比今日低出0.8℃。最低的年平均气温出现在1816年，该年平均气温竟然比今日低出2℃。

1815年东南亚火山灰厚度

年平均气温变化1℃，我国南方年积温变化就可达365℃。而主要粮食作物每差一个熟级(即从早熟品种到中熟品种，或从中熟品种到晚熟品种)，所需积温相差100至200℃。因此，气温每变化1℃，各季作物的熟级可相应变化大约两级。据农业生产的经验，每相差一个熟级，产量变化约为10%。因此相差两个熟级，产量变化即可达两成左右。在较劣的气候条件下，用同样的人工、种子与肥料，却只能获得较低的产量。

当代著名经济历史数据考证与分析专家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经过研究发现，1700年时整个欧洲的GDP和中国的GDP差不多相等，而在1700至1820年的一个多世纪中，中国经济的年均增长速度4倍于欧洲。然后，在1820年以后的一个半世纪中，中国经济在世界经济中的份额一直在下降，并成为世界六大经济体中唯一人均GDP下降的地区。

安格斯·麦迪森的代表作

我国著名经济史学家吴承明，把19世纪上叶的市场衰退称“道光萧条”。这次萧条是在清国势已衰，农业生产不景气，财政拮据的情况下发生的。由此而言，1820年前后确实是中国经济发生大转折的起点，而其标志性的起点也许就是云南大饥荒。可见古往今来，气候（或称天时）始终左右着人类的生活。

吴承明的代表作

1815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持续了20年的欧洲战争终于结束。但是，恶劣的天气接替战争，如死神般挥舞着镰刀来收割生命。与美国遭受干旱不同，欧洲反而雨水过多，《泰晤士》报1816年7月报道，寒冷潮湿的天气，正在毁灭英格兰的草场和苜蓿，这对农民来说是一场灾难，毁了大多数人的生活。

恶劣的气候导致西欧的粮食大面积减产，法国和德国的葡萄受灾严重。1816年，葡萄酒匮乏，而且质量很差。罕见的暴风雨和大量降水导致欧洲许多河流泛滥，比如莱茵河。1816至1819年，爱尔兰爆发了斑疹伤寒传染病，大约10万爱尔兰人死亡。BBC在节目中利用瑞士的档案资料推测，1816年的死亡率是相比之前年份高了一倍。

1816年粮食歉收后，从不列颠群岛到欧洲大陆，从美国到加拿大，满目疮痍，社会秩序几乎崩溃，历史学家称之为“西方世界最严峻的一次生存危机”。

在美国，饥荒促使农民们往西迁徙，成千上万的家庭被迫离开家园去西北部寻找更加适合生活的地方，寻找更肥沃的土地。大规模的人口流动改变了美国的农业结构，产粮区从东部转移到了西部。西进运动促进了纽约州西部、中部和所谓的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开发，印第安纳1816年成为美国的一个州,而伊利诺伊 1818年也成为美国的一个州。

被迫迁徙的灾民之中就有约瑟夫·史密斯，他们家搬到了纽约州。后来，约瑟夫·史密斯发表了《摩门圣经》，后来建立了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即摩门教。

约瑟夫·史密斯

广泛的农作物歉收使欧洲几乎每一个国家都出现了“粮食骚乱”，激发了席卷欧洲大陆三年的革命激情。法国政府倒台，保守的黎塞留公爵应邀组织新政府。1819年夏天，巴伐利亚城镇维尔茨堡爆发了德国近代历史上第一次反犹太人骚乱。饥荒和革命激情又加剧了人们的紧张关系和愤怒情绪，这种骚乱蔓延到全德国，并向北发展至阿姆斯特丹和哥本哈根。

未来的化学家尤斯图斯•冯•李比希在德国的达姆施塔特地区经历了这次灾荒，这场悲惨的遭遇使他后来开始研究植物营养学，发明了化学肥料，大大增加了土地产值。饥荒时，食品价格飞涨，以燕麦为例，1815年每蒲式耳是12美元，1816年上涨到92美元，涨幅达8倍。

对于主要依赖马车交通的经济模式来说，燕麦是必需品。在燕麦短缺的形势下，德国发明家卡尔·德莱斯去探索研究无需马拉的新交通工具，结果他发明了“德莱辛”——自行车的前身，向个人自动化交通工具时代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卡尔·德莱斯的设计图

大气层中的火山灰增多导致这段时期落日时分特殊的景观，英国画家特纳成功把这一奇景捕捉到画布上。1816年6月16日，诗人雪莱带着未婚妻玛丽到拜伦位于日内瓦湖边的别墅度假，结果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风怒吼，闪电齐鸣。

玛丽与很多文学界人士困守在寒冷多雨的瑞士，6月22日的暴风雨让他们只能待在室内，以讲鬼故事消磨时光。他们约定把这些传说写下来。1818年玛丽第一个完工，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读到的哥特式惊悚小说《弗兰肯斯坦》（又译《科学怪人》）。而拜伦的私人医生约翰·波坚杜利则写出了中篇小说《吸血鬼》。也是在“无夏之年”，拜伦开始写作他预示末日来临道德诗歌《黑暗》：

我曾有个似梦非梦的梦境，

明亮的太阳熄灭，而星星在暗淡的永恒虚空中失所流离，

无光，无路，那冰封的地球球体盲目转动，在无月的天空下笼罩幽冥；

早晨来而复去——白昼却不曾降临，

人们在孤独的恐惧里将热情忘记；

那一颗颗寒冷霜冻的心都自私地祈求黎明……

编辑说明

校对 / 欧皇喵

封面 / 心 斋

排版 / 心 斋

活动策划 / 心 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