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德

永不止笔

一九六七年春节前夕,我从广东回青岛探亲,按照老习惯,没有事先通知家 人,想给他们一个惊喜。火车站座落在海边,是上世纪建成的一座德式老站,清晨六点我走下火车,阵阵寒风夹杂着那熟悉的海的味道扑面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把单薄的棉衣领子招了上来,背着几包年货匆匆登上了黄包车。晨曦下的广西路静悄悄的,我嘱咐车夫绕行到太平路,这一路的风光熟悉而美好,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绵延而浪漫的栈桥,第二中 学,我的母校太平路小学,黄包车一路平稳地行驶着,最后停在常州路15号二中宿舍的门前,我的家就在这里,我从上小学便一直生活在这里。

父亲是二中高中的语文老师,他勤勤恳恳教了一辈子书,却在去年十月的一天倒在了讲台上,血压一度高达240度,抢救之后也持续保持在180度上下,于是五十四岁的他开始长期休病假;母亲是江苏路小学的教师,退休后为在北京从军的大哥照顾着三个孩子,二哥在去年十月不不幸去世,唯一的姐姐随转业的丈夫去了上海定居,家里现在只有多病的二老,和大哥三个幼小的儿女。想着这些心中不由地酸楚,马上要见到亲人的喜悦也越发强烈起来,我提着行李兴冲冲进了大院,径直走到单元门前,不想惊动门口的住户,于是我转到楼底家里厨房的后门,蹑手蹑脚来到门前,侧耳倾听房内一片寂静,于是轻轻敲了几下薄薄的板门,屋里立刻传来一阵骚动,母亲的喊声中带着惊慌:“等等, 等等啊!"喊声刚落,屋里迅速恢复了安静,我有些好奇和不不安,赶紧轻声应道:“妈,我回家过年年了。”房门一下打开了,母亲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父亲也惊喜地迎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对母亲摆摆手:“关好房门,插上挂钩。”我赶紧放下行李四处打量,父亲对我使了个神秘的眼神,我随着他的手势望去,母亲拉开旧布帘子,露出了了壁橱床上坐着的一位不曾谋面的中年男人,我诧异地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立刻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我是张建中,你的表叔,你小时候我们见过。"他边说边跳下了床,中等个子,身材微胖,脸庞方圆,皮肤白皙饱满,虽双眼略有些浮肿,但慈眉善目,挂着豁达开朗的微笑, 他用手向后梳了梳浓密的黑发,顺手戴上一付金丝框近视眼镜,越发显得文质彬彬。吃过早餐大家一起闲聊,我才明白表叔这般神秘兮兮的缘由,他是《安徽画报》的副社长,刊物的风格和内容中西结合,销量一直很好,深得读者的喜爱,但一九六七年进入狠批走资派的阶段,表叔不堪每日的批斗于是出走了。他冲我诡秘地笑笑:"搞什么搞,整天批斗我,批来批去还是那么一套。我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一站便来找我老哥叙叙家常。”他说得轻松幽默,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母亲告诉我,表叔白天不能露面,只能猫在橱床里看书睡觉;夜深人静时,便下床与父母亲喝茶叙旧,日子倒也静好。毎天夜里,我们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泡上一壶一毛钱一包的花大方茶末。父亲和表叔烟不离手,房间里弥漫着袅袅烟气,患气管炎的母亲不时地咳嗽几声,我心疼地为母亲捶捶后 背,她静静地坐在那儿,浑身清瘦的几乎摸不到肉。父亲和表叔边喝边聊,甚是开心,好多事情都是我从不知道的⋯⋯

父亲说,年少的表叔特别调皮,上墙爬屋,天马行空,上树能掏到鸟窝,下地能挖到红薯,常常惹下乱子,令邻居找上门来,都是父亲出面庇护这个小表弟,让他少受了许多的责罚。讲到这里时,表叔用手遮着嘴巴嘻嘻笑了起来。父亲又说道,表叔自幼习画和书法,在当地小有名气,街坊邻里都夸他:“天资聪颖、灵气过人!"老哥俩儿喝了一口清茶,又回忆起解放前的艰辛生活。父亲在青岛女中(第二中学前身)教书,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大家人,那时住在莱芜二路小院内的两小间半地下室里。从高密来青的表叔是家里的常客,他没有固定的栖身之地,经常睡在太平路上日本大庙的难民营里,周末就来家里与我大哥、二哥挤在一间小小的半地下室里。他没有钱继续上学,父亲便托关系把他送进了了免费的“李村师范”,一天两餐发霉的地瓜干,周末只能长途步行来家里。一九四八年父亲把十九岁的表叔送出卡子门,投奔了一九三六年就参加革命的王中表叔,成长为一名战地记者,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洗礼。解放后在“安徽日报”任编辑,一九五六年任职《安徽画报》副社长,并开始了国画和书法的练习,因为热爱,他毅然弃文从艺了。他们边说边笑,一会儿老泪纵横,一会儿又破涕而笑,我陪在他们身边,也一起笑、一起流泪,那一幕幕永远地留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一天上午,父亲学校的学生忽然来通知,说是次日一早将来家里清理书籍,父母一时慌乱起来,担心来家里会发现表叔,而寒冬腊月匆忙躲离也不妥,父亲再三斟酌,决定让母亲和我连夜清理了家里的所有书籍:线装的《石头记》、《西厢记》等名著,还有全套192万字的李时珍巨著《本草纲目》⋯⋯ 捆了足足四大摞;父亲又万般不舍地找出他在解放前《青岛时报》和《青岛日报》发表的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剪辑,又捆了两大摞,合并六摞,将足有半个门高的书籍整齐摆在门口。 父亲叮嘱表叔躺在橱床里千万不要出声,万一被发现就实话实说是来探亲的;又叮嘱母亲和我不需言语,一切由他来应付。 交待完一切已疲惫不不堪的老父亲坐下来,呆呆注视着这堆宝贝,不禁潸然泪下、哽咽无语。

急促地敲门声传来,父亲拄着拐杖,强颜欢笑地打开门, 走进四位学生代表,他们身着绿军装,神色平和,他们是父亲的学生,许是父亲平素的和蔼可亲,换来了他们今天的宽待和信任:“蔡老师,我们是来检查清理的。"父亲指着门口靠墙的六大摞旧书,毕恭毕敬地说:”同学们,我已经清理好了,信得过就拿走,信不过就请自己动手。”带头的学生笑着给父亲行了个军礼:"谢谢蔡老师。”他们搬着书迅速离开了。母亲快步上前关紧了房门,我紧攥的双手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悬着的心逐渐缓和下来,平时温顺的父亲今天竟如此的机智勇敢,着实令我刮目相看,父亲慢慢坐下,抬头望见橱床上略显狼狈的表叔,泪水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

第二天母亲上街买菜,院子里碰见一位家属委员试探着问道:“你们家最近是不是来了什么人,深夜总是有动静。”母亲挺直身板:“我们小女儿回家探亲,晩上聊得晩了了,以后注意就是。”母亲回来和全家商量了一下,为了表叔的安全,父亲建议他尽快离开青岛是上策,兄弟俩思前想后,表叔最终决定乘次日夜间的火车撤离青岛,北上大西北寻觅旧日的两位战友。

次日夜幕刚刚降临,表叔准备出发了。母亲为他准备了一周的干粮和咸菜,手巧的母亲多日前已将棉手套、棉鞋、棉帽子等冬装悉数备好。表叔把随身携带的几本画册、资料和书籍,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里。父亲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和不舍,啜泣着,双手微颤地递给表叔一个搪瓷水杯,这是大哥从朝鲜战场上凯旋归来送给父亲的心爱之物,上面画着和平鸽和橄榄树,写着“送给最可爱的人”,这是志愿军的专用水杯,父亲让表叔一路带在身边,期盼它能给表叔带来平安,带来路人和列车员的刮目相看和善待,哪怕是寒夜里多加一杯热水。

深夜十时,我把表叔送上火车,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我站在车窗前不忍离去,望着表叔默默流泪,表叔也是满眼的泪水,他忧心忡忡地叮嘱道:"孩子,我只拜托你一件事情,你爸爸妈妈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如果身边无人照顾,支持不了多久了,你要赶紧设法调回青岛。"寒风把我满是泪水的脸吹得生痛,在一片模糊中我一个劲儿地朝他点头,哽咽道:"表叔再见了,天寒地冻,您一路多保重,到了一定来封家书报平安!照顾好自己,我们总是会再见的!"列车开动了了,我跟着跑着、追着,使劲向表叔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到火车⋯⋯我茫然地站在冷清的站台上,脑海一片空白,十七岁从这里出发离家闯荡的我,如今也只有二十三岁,时代和命运却安排我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寒夜里的车站冷得彻骨,清白透亮的月光笼罩着尖尖的钟楼,海风发出低鸣像呜咽的声音⋯⋯

一周后表叔来信报平安了,而后便会时常来信诉说他的近况,大家读着他的信重温了了他的旅程和大西北的快意人生:一路上他嚼着母亲香甜的面饼,因为水杯的光环,列车员不断殷勤地送来开水,他喝得心情格外甜美;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大西北的两位战友,生活安顿下来;他演绎了好些神奇的“搪瓷水杯” 给他带来的好运轶事,逗得父母喜笑颜开;他说最令他欣慰的是收获了久违的自由,无需东躲西藏,看朝阳升起,看晚霞满天,堂堂正正地和兄弟们活在这秀丽壮观的大西北的山河间, 无惧无束;战友和朋友们还为他制作了简单的大画台,供他习画书法,他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地开启了艺术生涯的第二春,他璀璨的才华与无可抵挡的勇气,乐观开朗的性格,在这得天独厚的环境和条件下得到了最好地施展空间和收获。他深入大山,潜心钻研明末清初形成的黄山派作品,学习临摩前辈们的笔墨,并收集了大量的黄山资料;面对气势恢弘的大西北河山,挥毫泼墨,完成了无数佳作⋯⋯

一九七六年表叔重返安徽后,创建黄山画院任职院长。他以黄山为师,数十年对艺术执着追求,精益求精,十次登临黄山,足迹遍及七十二峰,在危崖险谷中遨游,在瀑流泉间留连,使他深刻认识到黄山的奇伟壮观。他笔端描绘的黄山,无论是山、是水、是云、是石,应手随意,参悟造化,使其作品意气纵横、气势磅礴。他是当代黄山派具有代表人物之一的画家,是联合国国际艺术教育协会的第一位中国会员,任美国中学学会终身名誉会长;其作品多次在欧、美、亚国家和地区展出,应邀到美、英、法、德等国家讲学和举办个人画展,为向世界介绍和传播中国书画艺术做出了卓越贡献。一直任黄山书会会长,黄山画院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安徽省政协委员,安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一九八四年他衣锦还乡回到青岛,开画展、做讲演。青岛市市长为他的活动剪彩,得到了市级领导们的大力支持,画展和讲演大获成功。我有幸参加了这盛大的场面,我想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他们的小兄弟自豪的。

在青期间,他住在离我家只有几步远的“东方饭店”,我去看望了他,他还是那个正直善良、幽默乐观,生气勃勃的老头,说到开心时,会习惯地用手扶扶眼镜,然后用手捂捂嘴巴嘻嘻地笑一阵。我们坐在一起,回顾了许多往事,那辛酸的往事虽不堪回首却又珍贵无比,面前还是一杯清茶,却只剩两人对望,表叔数度落泪,这个外表坚强乐观的老头内心永远是那般温暖和柔软。表叔珍视亲情,在那个刚刚改革开放的年代,他带着我的两个年幼的女儿吃遍了青岛有特色的饭店,两个小丫头围坐在他身边甜甜地喊着"姥爷!"他幸福地笑着,笑容也像个孩子。有一次,他忽然郑重地对我喜欢文学的大女儿说:

"你知道你的亲姥爷的故事吗?他的笔名叫卧龙,他是一位有才华有报负的才子,如果不是因为挂念家庭,承担了太多的担当,他的成就要比我大得多!你长大以后要去博物馆搜集姥爷的作品,要了解你的祖辈是怎样的一个人!"表叔有些哽咽,泪水从镜片下缓缓流淌下来,提起父亲无论何时,表叔总是太多的不舍与伤心。

年迈的表叔格外珍惜今天所拥有的幸福,一直奔波在艺术交流的忙碌之中,他辛勤作画,乐此不疲;多处讲演,传播艺术,风风火火地穿梭于大江南北,相濡以沫、恩爱一生的老伴儿伴其左右,表叔的晚年生活富足自在。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日,电话铃响了,我接到了表叔去世的消息,八十四岁的他在海南三亚的家中作画时突发脑梗,猝然间不幸离世。

他被安葬在家乡青岛的“即墨公墓”,入葬那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老头喜欢宽敞明亮的大屋和画室,我送上一枚镀金的大金币让他带去天堂,期盼着他能继续开心作画;石碑上刻着他笑容可掬的慈祥容颜,栩栩如生。表叔墓地的左邻右舍恰是他生前书画界的朋友,作画书法知音相伴,想来爱热闹爱自由的他一定不会寂寞,还有我的父亲母亲也会在天堂等着他。亲爱的表叔,永别了,您永远活在我的心中,鼓舞着我勇敢乐观地面对生活,用心中的那支笔描绘出美好而自由的人生!

张建中简介:

张建中(1929.11~2013.08.20),山东高密人,中国共产党党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名书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解放前任华野战地记者,新中国成立后曾任第五届、六届安徽省政协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美协安徽分会副主席,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顾问,黄山书画院院长,山东美术家协会顾问,有“黄山派国画大师”之誉。1985年访英、法、爱尔兰诸国并讲学和举办画展。后应邀在西德、美国等举办画展,为向世界介绍和传播中国书画艺术作出了贡献。出版有《张建中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