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文辉

从化(今广州市从化区)这个地方,广州人想必都知道。但未必有人想过,从化为什么叫“从化”呢?至少我一直就是这样的。

直到我读到苏东坡的一首诗。

北宋嘉祐四年,苏家悉数自眉山出行。先走水路,一行优哉游哉,登临形胜,三苏往往同题赋诗作文,到了湖北江陵,再改走陆路北上京城。走水路,是先随岷江南下,故三苏此行所作诗文题为《南行集》。《南行集》原本已不传,前两年去眉州拜谒三苏祠,买到今人张忠全编注的《重编三苏〈南行集〉》,于是就看到题为《戎州》的这首诗:“乱山围古郡,市易带群蛮。瘦岭春耕少,孤城夜漏闲。往时边有警,征马去无还。自顷方从化,年来亦款关。颇能贪汉布,但未脱金环。何足争强弱,吾民尽玉颜。”戎州,在今宜宾市一带,顾名可知是“少数民族”的聚居点。“自顷方从化,年来亦款关”,从化,谓顺从归化;款关,谓攻打城门。这是说,蛮夷虽归化朝廷,但仍有反叛之举。

东坡诗里这个“从化”,显然也是“从化”一词旧时的通义。由此,我顿时意识到:那么广州从化的涵义,恐怕也跟《戎州》诗的“从化”是一样的吧?从化多山,原来也是一个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吧?

此后就稍稍留意这个问题,也查找过一下文献,果然,我的大胆假设是不错的。

从化只是个小地方,却有修县志的传统,自明代开始,嘉靖、崇祯、康熙、雍正年间先后六次编修过《从化县志》。但我不是做专门研究,就只找了个最常见的排印本,是依据雍正八年重修《从化县志》整理的。

据县志《建置沿革志引》,康熙时从化知县郭遇熙有云:“惟从化之名,始见于明弘治间。盖因谭观福之乱,而建邑于杨五都横谭村,复因姚观祖之乱,而徙今治。”又《建置沿革志》云:“晋析置怀化县,在番禺、增城二县界,今县迩其故疆。唐宋以来为羁縻溪峒。明弘治元年,谭观福、张洪祐作乱,命布政司刘大夏等讨平之。二年,有司清县其地,乃建县于杨五都横谭村,属广州府。……布政使刘大夏复按视其地,乃请徙今治。”大致来说,从化虽近广州,但属于丘陵半山区,所谓“夹处万山之中,涧溪急湍处处有之”,故自古是化外难治之地。所谓“唐宋以来为羁縻溪峒”,就是说中古时代以来,此地由南蛮族群占据,官府不能直接治理,直到明代才平定其“乱”,将之纳入统一的行政体制。据县志《兵防志》,设县之后的从化一直需要解决“严保甲”“靖抚民”“防山寇”的问题,亦可见其不服从的传统。

偶检清代慵讷居士的笔记《咫闻录》,卷一有个题为《布客》的故事:“从化县,在广东省北,地僻山深。有某布客过之,至更许,欲止宿,苦无旅店。忽见林薄中,灯火荧煌,有人衣绯衣,戴金幞,仪仗鲜明,前呼后拥,队伍整齐,舁舆而出,客讶,不知是何官。客惧不敢行,伏于林中。比晓,问诸土人,皆曰:‘山中虎神也。欲食人,则脱衣变为斑虎,大声哮吼而前。行旅戒途,子其幸免!’布客闻之,不觉胆裂心寒,毛发直竖。”这是道光年间的书。故事说当地有“土人”,还有虎神的传说,足见直到那时,从化还是个相当偏僻吓人的所在。

那么,为什么叫“从化”呢?县志的艺文部分有郭遇熙《重修从化县学宫碑记》,开头就说:“邑名从化,欲民从上之化也。然欲民从上之化,则必正人伦;欲正人伦,则必隆学校。”可见,从化县的命名逻辑,确与东坡诗“自顷方从化”的修辞是一以贯之的。

不只如此,前引《建置沿革志》有“晋析置怀化县”之言,也就是从化此地在晋代应属于“怀化县”,而“怀化”也是归顺向化的意思,与“从化”实大同小异。那么,从化县的命名,也不过是怀化县的翻版而已。还有,据县志《城垣志》,县城的街道也有种种讲究:“由甬道而前,直抵来薰门者,宣化街也。化何以云宣?盖承宣德意,乃司牧之职也。……自县前而右翼之者,曰大顺街,夫王化之所及,先顺而后从,亦未可知也。”街曰“宣化”,宣扬教化也;曰“大顺”,顺从王化也。这些字词跟“从化”属于同一套编码,体现出王朝时代的“政治正确”。

至此,问题很明白了。从化之“从”,顺从也,服从也;之“化”,开化也,驯化也。这个地名,可以视作“改土归流”进程的一个遗迹。

所谓“改土归流”,“土”即“土司”,“流”即“流官”,就是要将原来土司的世袭自治,纳入到王朝的官僚管理,将原来“化外之民”改造为“编户齐民”。“改土归流”是明清以降大一统帝国的政策,但其呈现出来的征服逻辑,至少可以追溯到中古时代,“改土归流”不过是这一征服逻辑的最后胜利罢了。从化虽小,离广州也甚近,原来未必有西南地区那种正式的土司,但从朝廷视角来看,所谓“羁縻溪峒”,性质与土司统治实大同小异,最终都要使之“从化”。

不过,时移世易,数百年之后,古典帝国的政治语境变得遥远而陌生,“从化”作为地名已司空见惯,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我们的城市地名簿里——这个词本身,也彻底“从化”了。

但需要强调,从化只是个小小的例,只是离广州人最近的例,稍稍想开去,这样的地名实在多得很呢。

前面已讨论过,从化在晋代称“怀化”。而我们知道,最有名的“怀化”是在湖南:北宋时官府平定了当地的“南江蛮”,改“蛮砦”为怀化砦,未几改为怀化铺;至明朝改怀化驿,清朝改怀化巡检司,民国改怀化县,直到如今的怀化市。

从化旧县城有“宣化街”,而我们也该知道“宣化”这个响亮的地名:河北宣张家口市治下的宣化地区,唐代叫武州,辽代改归化州,金代改宣化州,又改宣德州,至清代设宣化府,民国设宣化县等。

可见,作为一种地名方式,岭南的“怀化”与湖南的“怀化”是一样的,从化的“宣化”与河北的“宣化”是一样的,与“宣化”之前的“归化”和“宣德”也相去无几。这些都是古典“和谐政治”的规范用语,是帝国时代的“新话”(Newspeak),可以不断复制粘贴。

还有一个跟我自己有关的例。

以前读中国近代史的书,关于洋务运动问题,不时会遇上“开平煤矿”或“开平矿务局”,每逢此时,我就容易“出戏”。因为我的老家就是开平——当然,我的开平是广东侨乡开平,跟河北唐山的开平毫不相干。但现在再想想,毫不相干的两个地方都叫“开平”,也不是毫不相干的吧?从字面来看,“开平”有开拓平定的意思。检《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开平”作为地名果然是有点来头的:忽必烈在今内蒙古正蓝旗设开平城,后称上都(陪都),地位相当重要;接着明朝在此地设开平卫所,后来卫所移徙到河北正定,再移徙到唐山,这才有了唐山的开平镇。据孔克齐《至正直记》卷一,当日建开平城,有“威镇朔漠”的军事政治动机,这也可以说明“开平”两字的潜在意味。而我的故乡设县,大约始于清初顺治年间,其定名“开平”,是不是跟八旗南下扫平岭海的历史背景有关呢?

此外,各地还有“开远”“平远”“宁远”“顺化”之类名目,用意大约也是大同小异的吧。历史有时需要反过来看。地名也是。

(本文原题为《释“从化”》,作者胡文辉,学者,著有《现代学人点将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