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穆青

责编:赵琳

赵伊坪烈士

编者:穆青,男,192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曾任新华通讯社社长、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名誉主席。从事新闻工作50多年,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和世界各地,写了多篇在我国新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闻佳作:《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为了周总理的嘱托》《一篇没有写完的报道》等,充满了艺术生命力和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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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赵老师离开学校的时候,大概是 1937 年的 1月中旬,那时学校刚放寒假,我们邀集了几十位同学,会同姚雪垠、梁雷等老师,于赵老师离校的前一天晚上,举行了一个欢送会。就在这次会上,赵老师意味深长地给我们讲了一个“红灯笼的故事”,作为临别的赠言。

这是一个寓言式的故事,细节已记不清楚了。故事的梗概是:从前,当原野还停留在没有文字的时代,有一个较文明的部落,居住在一片青山绿水、土地异常肥沃的地方。他们勤劳智慧,逐步地发展了农业和畜牧,还创造了象形文字,铸造了青铜和铁器,从此就一代代繁衍下来了。但是经过长期太平安逸的岁月,人们在懒散和保守中失去了进取精神,就逐渐被周围的部落欺凌和侵蚀。很多人战死了,很多人沦为了奴隶。

一次又一次地退让和屈辱,使整个部落面临着灭亡的危险。这个部落的老酋长,在战争和忧患中早已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了。在又一次强敌入侵的时候,他把两个年幼的儿子唤到跟前,叮嘱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千万不要忘了为爸爸和部落复仇。孩子们问他∶“我们长大成人后到哪里去寻找爸爸?”他说∶“到深山里去,在那里,在一棵高高的树枝上,每逢漆黑的夜里都有一盏血红的红灯笼,在为你们指引着方向……”

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两兄弟中的弟弟再也不能忍受被奴役的痛苦,便率领着一群挣脱了枷锁的奴隶,用鲜血在帽子上涂上一颗红星,逃出了敌人的樊笼。他们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踏过陷人的沼泽,在敌人不停的围剿和追击下,忍饥挨饿,百折不挠地向高挂着红灯笼的深山走去。不幸的是,正当他们快接近红灯笼的时候,一支毒箭却从背后射伤了英雄的弟弟,而发出这一毒箭的射手正是他的哥哥。

这时,天地一片漆黑,远远地随风传来了老酋长仰天呼唤的悲声∶“孩子们回来吧,回来吧!千万不要再自相残杀了。…”而在他身旁的那盏不熄的红灯笼,在黑夜里正闪烁着血红的光亮,它比人世间任何一样东西更美丽、更鲜艳!……

赵老师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全场被感动得鸦雀无声,但谁心里都能明白这寓言的现实所指和它深刻的含意。最后,不知谁小声哼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接着大家便一齐唱起来。就在这曲热血沸腾的歌声中,我们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寒夜。

自这次送别会后,我再没有见到过赵伊坪老师,但他所说的那盏红灯笼,多少年来,始终在我心目中闪耀。也就是打那之后,大同中学的几百名同学纷纷走向抗日前线,向着那红灯笼高挂的地方走去。…。.

1982年杞县大同中学成立50周年之际,姚雪垠,穆青来到河南,看望赵伊坪夫人吕瑞芝及子女。自左至右:王若愚,穆青,姚雪垠,吕瑞芝,段佩明,赵时玲,冯若泉

1937年底,我参加了八路军,在烽火连天的战斗环境里,很难听到一点老师和同学的消息。只听说赵老师在离开学校后,由彭雪枫将军介绍,去了山东聊城范筑先的部队。后来报载范筑先老人在聊城失陷时壮烈殉国了。从此,赵老师的去向就再没有听到。

1938年秋冬,当我跟随贺龙的一二零师在晋西北的敌后作战,接连传来两个不幸的消息∶先是梁雷老师在偏关牺牲了,那时候他是我党第一任偏关县县长,也是雁北敌后 13 县的游击队司令。在一次突围中为掩护同志们转移,不幸中弹倒地。残暴的敌人竟砍下他的头颅悬挂在偏关的城楼上。接着,我们学校的另一位教师傅孤侣,当时任山西孝义县县长,也在一次率众与日寇作战中光荣殉国了。这些不幸的消息接踵而来,不仅引起我无限的悲痛,也更增加了我对赵伊坪老师的惦念。我多么害怕再传来什么噩耗啊……

然而战争的残酷性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果然,当我1940年下半年从敌后回到延安,同几位老同学相逢时,他们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赵伊坪老师在山东壮烈牺牲了!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但遍访山东来的人,都证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是1939年的春天,日寇重兵“扫荡”山东,当初赵老师正担任中共鲁西区委秘书长兼统战部长。在一次战斗中,他带领区党委机关干部和少数警卫战士向鲁西北转移,不幸在茌平县的许楼村突遭日寇装甲兵和骑兵的伏击。赵老师负伤落马,黑夜里他的高度近视眼镜也失落了。由于行动不便,终于被日寇所俘。面对着野兽般的敌人,赵老师始终正气凛然,理直气壮地痛斥日寇的侵略罪行。残暴的敌人完全灭绝了人性,便挡着被刺刀枪托驱赶来的群众,把遍体鳞伤的赵老师绳捆索绑,浑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火光中,人们还断断续续听到赵老师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当时,他年仅29岁。

这不幸的消息,这惨烈而又极其悲壮的情景,使我感到强烈的震撼。没想到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敬爱的3位老师都先后匆匆离我而去了。他们死得壮烈,死得光荣,但也死得太早了。

为了纪念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用傅雨坪的笔名写过一些文章。傅指傅孤侣,雨是梁雷(他又名梁雨田),坪就是赵伊坪老师。他们不仅是英雄的革命烈士,我的恩师,更是我心目中那盏永不熄灭的红灯。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穆青与赵伊坪外孙女赵立萍合影留念

多少年来,每当我读到这句诗时,都不禁想起当年赵老师领着我们高声朗诵的情景,想起那在烈火中永生的赵老师的形象。我常想,千百年来,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有多少志士仁人,为了国家的兴亡,民族的正义,用自己的头颅和热血,为这首千古不朽的诗篇,写下了出色的注释,把它那大义磅礴的凛凛正气留给了人间——赵伊坪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个。

历史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详见今日头条:凛凛英风,侠烈为骨:烈火中永生的抗日英雄——赵伊坪)——本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