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是父亲60岁大寿。这几天我一直在反复考虑送什么礼物合适。
如果是正常父女，根本不用这么发愁，关键是我们不正常。不仅没有父女间的温暖慈爱，反而处的像对冤家。
都说父爱如山，可在我的记忆里，压根就不知父爱为何物，有的只是数不清的拳头和泪水。
即使如此，我还要照顾孝敬他。逢年过节都得送上一个厚厚的红包。
这次生日礼物，自然也要好好准备，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
否则，等待我的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灾难。
我叫张丽君，两岁多失去了亲爱的妈妈。
此后，一直和生父一起生活，但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因为他不配。
从记事起，我就是众人眼里的一只可怜虫。
妈妈去世后，姥姥家所有的亲戚，不约而同和我们断了来往。奶奶家在农村，靠种地为生，穷的叮当响。
当时我们家里在经营一个零食小作坊，老男人每天要忙到很晚才回来，经常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自生自灭。
为了节省开支，他要亲自骑着自行车给商店超市送货，回到家还要慌里慌张做饭干家务，时间一久，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起初，这些都是妈妈的活，他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妈妈不在以后，家里所有的担子都砸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劳累一天回来迎接他的是冷锅冰灶，还要照顾年幼的我，他心里窝火。
没处撒气，就拿我当出气筒。
刚开始，他把我带到作坊车间里，他们干活我在旁边玩，但出去送货时嫌带着我碍事，后来干脆就把我一个人锁家里，桌子上放些吃的，一走就是大半天。
难以想象只有三四岁的我，是怎样熬过这段童年时光的。
有一次，我用盆子接了水玩。不会看闹钟，不知道他下班的时间。
正玩着老男人回来了，看我把地上弄的一片水潭，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拽到院里，打开水龙头就把我脑袋往下边摁，还咬牙切齿的说：我让你再玩水！看你还玩水不！
冰冷的水顺着头发往下流。瞬间，我整个身子都湿透了。冲够了，老男人松开手，让我湿漉漉地站太阳下边晒，衣服晒干才能进屋。
打这以后，我再想鼓捣之前，总会先想一下会不会挨揍，哪些事情能干，哪些事情不能干。
直到七岁上学后，我才有机会出来活动。
老男人从来不给我买新衣服，都是从街坊邻居家讨来别人不穿的旧衣服让我穿，同学们经常嘲笑我是个叫花子。
下雨天，别人都有家长来送伞，而我眼巴巴的瞅着窗户上一张张面孔，尽是失望。
有一次，我淋大雨感冒了，发高烧流鼻涕。老男人从抽屉里找来两片感冒药，扔到我床头就走了。
吃完药我还是浑身乏力，头疼的厉害。就爬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找来几块生姜放锅里，想熬些姜汤喝。
打开火，我钻进被窝里缩成一团，迷迷糊糊竟睡着了。醒来时一看，满屋子黑烟——锅烧干了，差点把房子给点了。
老男人回来，气的上来就是两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一屁股跌坐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打这个时候起，我学会了做饭照顾自己。
在他的拳打脚踢下，我慢慢长大了，也习惯了他对我的这种养育方式。
只是我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内向，不爱说话，喜欢独来独往，在学校一个朋友也没有，只知道埋头学习。
因为我明白，考试分数低，也是一个挨揍的理由。
上天没有辜负我的努力，我如愿考上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后有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无法弥补童年生活给我带来的创伤。
老男人命令我周末节假日必须回家，我不敢不从。
现在的他年近花甲，没有力气再伸手打我，但说出来的话依然冷漠无情。
小时候他出去工作把我一个人锁家里，如今我学业有成，现在终于轮到他品尝一下孤独度日的滋味了。
我甚至有一丝开心，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没错，你让我有一个阴暗的童年，我也还你一个孤独的晚年。
每次回家都是应付，象征性问候几句，马上找个借口打道回府。
我觉得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只是血缘关系上的亲人罢了，感情基础是零。
想到他这一生其实也活得挺不容易，中年丧妻，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到现在还是个老光棍，我打算好好给他买一件生日礼物。
毕竟年龄越来越大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次给他过生日的机会。
精挑细选，我选了套按摩椅。高档真皮，功能齐全，当然价格也昂贵。
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给他买礼物，虽然有点心疼钞票，但内心还是无比兴奋。
我要让他知道，他养的这个女儿不是个没用的废物，我想让他对我刮目相看，为他之前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这样，才能换来我的心理平衡，抚平我心灵上的创伤。
没想到，我失算了！
当我费尽周折花钱找人，把按摩椅搬到家时，老男人一问价格，伸手抓起桌上的蛋糕“吧唧”一下摔在地上，冲我咆哮：谁让你买这玩意了，给我退了去！
我无语，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退不了，你不要就扔了吧。”我压着怒火，拼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
“你除了乱花钱还会干什么？啊？”老男人始终觉得我一无是处。我想怼回去，可看到他愤怒的满脸通红，情绪激动，怕气到他血压升高，就忍住了。
我默默的把屋里的东西挪开，腾出一个地方，把按摩椅放好。本来打算中午在家做顿饭的，现在一点心情也没了，拿起包准备回去。
“以后长点脑子，省着花钱吧！这么大人了……”临出门，老男人还在喋喋不休。
走出屋门，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我所做的努力，在他的眼里都是无用功？到底怎样他才会满意？我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是他亲生的，充话费送的吧！
悲伤像一条河，将我淹没。
回到住所，我一头扎到床上，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我要尽快和男友结婚！我不想继续在这个毫无人性的环境中成长！
幸运的是，男友是个温暖的人，体贴忠厚。
我故意瞒着老男人，直到婚礼前一周，才告诉他具体时间和婚礼举办的地点。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居然有点爽：不是嫌弃我吗？这下倒要让你看看，我是怎样被人娶走的！以后啊，你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我心里洋洋得意。
婚礼那天，老男人坐在角落里一脸落寞。那一刻，突然觉得他苍老了许多。
婚后，我很少再回去看他，隔几天打个电话就算是例行问候了。直到中秋节实在躲不过去，才和老公一起带着礼物回了一趟家。
结果，又是一个意外——屋里多了一个女人。
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正在忙着做饭。老男人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面色红润，说话语气也柔和了。
饭桌上他告诉我们，这个阿姨是之前在零食作坊里就认识的。这么多年，两人虽不常见面，但一直在默默守望着对方。我结婚后，老男人才让阿姨搬过来。
我和老公给阿姨敬了酒，算是默许了他们的组合。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阿姨竟然给我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我怀孕后，得知我胃口不好，阿姨隔三差五在家煲了汤给我送来，换着花样让我多吃些。
她到了我家，看到有脏衣服，二话不说拿去就洗。每次都是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利落了才回去。
到我生产时，她更是早早准备好婴儿用品，主动提出要来照顾我坐月子。
我猜不透她是真心想来，还是受老男人委托。不过做的饭还真是对我胃口，也乐意让她来。
相处久了，我俩也唠上了嗑。
当我说起所受的委屈时，阿姨拉起我的手，柔声说：
丽君，你爸那样对你，是真的不放心你，你可不能怪他啊。
我一惊，怎么会呢？
“你爸不善表达，性子太执拗。起初你妈刚走时，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压力太大，脾气就坏。后来时间一长，也不好再改过来。其实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千万别学坏，能够多学点本领，能照顾好自己，这样他才能放下心。”
阿姨说，老早她就想搬过来照顾我们爷俩，但老男人不让，坚持说要亲眼看着我长大成家他才算完成任务，才让阿姨过来。
难怪老男人一直逼我学本领，催我结婚。
我心里不快，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他却以一种残暴的方法来实行，以至于造成我俩的隔阂越来越深，让我的童年在苦难中度过。
阿姨说，这就是他的表达方式。
他俩自认识以来，老男人也是极其顽固，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好在她懂他，不计较这些。
我的心仿佛软了下来，开始试着慢慢放下心里的死结。
阿姨说我从小就饱受苦难，现在终于可以享福了，她这辈子无儿无女，我就是她的女儿。
阿姨并不只是说说而已，照顾我的这些日子里，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根本就是一个免费的保姆。
一有空就把儿子抱到她房间，让我好好休息。
我家和老男人家相聚有一段距离，阿姨白天抽空回去做好饭，再返回来给我们做饭，一天忙得像个陀螺。
连老公都感动，说亲妈都未必能做到这样。
我的心越来越暖。也为老男人感到欣慰，能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是他的福气，倘若他们能够相伴到老，我也可以放心了。
产假到期后，我要继续上班，带孩子又成了一个麻烦。正当我和老公发愁时，阿姨又一次帮了我的大忙。
她买了一辆老年三轮车，早上让老男人开着，阿姨坐在后边，来把儿子接走，晚上下班再给我们送过来。
说他们两人在家闲的无聊，正好带孩子解闷。
老两口给孩子买了婴儿车，玩具，奶粉也是捡最贵的买。
我给钱，阿姨死活不要，板着脸说我太外气。
我瞄一眼正在和孩子逗乐的老男人，慌忙把钱收回兜里。好不容易现在脾气温顺了，我可不敢再惹他生气。
有他们的帮忙，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儿子活泼可爱，我和老公先后升职加薪。
手里攒了些钱，儿子送到幼儿园后，我和老公打算换一套面积大的房子，以后也方便把两个老人接过来一起住。
可是，没等我们换好房子，阿姨出事了。
接到老男人电话时，我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第一次听到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话：君啊，你下班来一趟医院吧，你阿姨生病住院了。
我和老公赶到医院时，阿姨正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老男人坐在走廊长椅上，目光呆滞，神情黯然。
阿姨是在家突然晕倒的，老男人看不到下班时间，怕影响我们工作，自己打了急救电话把阿姨送来，然后守在这里。一直等到下班才告诉我们。
检查结果出来了，胃癌晚期。
苏醒过来的阿姨，似乎对自己的病情有所知晓，她拉着我的手要求回家保守治疗。说活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不值得花这些冤枉钱。
我哪会同意。我让老公把买房子的钱取来，当即办好住院手续。
医生说即使治疗，也只是延长病人的生存期限，治好的几率几乎为零。
我无条件同意，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老男人也不同意放弃治疗，一直守在病床前，紧紧握着阿姨的手不肯松开。
有史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老男人眼中流露出的温情。
确定好手术日期，我请了假，白天在家做好饭送来，晚上老公在这里陪老男人一起守夜。
这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温馨和谐的时光。
此时的老男人，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可怜巴巴地望着床上的阿姨，轻声叮嘱我，把饭菜做得可口一些。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一家人是如此的亲近，内心无比感慨。
手术后阿姨状况很不好，病情日渐恶化。
当阿姨又一次被推进ICU时。
隔着玻璃，我们亲眼看到阿姨身上插满管子，蜷缩成一团，痛苦的浑身抽搐，老男人再也忍不住，两行浊泪潸然而下。
我走过去搂住他的肩膀，他居然转过身，伏在我怀里，像孩子一样低声啜泣。
这是我俩第一次这样亲密接触，握着他的手，两颗心也彼此近了。
这一次，阿姨没能从ICU走出来。
亲眼目睹了阿姨生不如死的样子，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理解她的感受。
也许，让她安详的离去，就是最深沉的爱。
推回病房后，老男人亲手拔掉了阿姨身上的管子。
那双曾经威力无比的手，此时哆嗦个不停，当他轻轻合上阿姨双眼的瞬间，我心中的那座冰山轰然倒塌。
办理完阿姨的后事，我和老公要把老男人接来和我们一起住。
可是他拒绝，话语依旧冷漠，几乎是骂着我们，完全不留余地的拒绝了。
换作从前，我一定又会被他气的愤怒大哭，几个月不见他。可现在，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之后，我更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更会尽可能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
我更珍惜亲情，哪怕他让我无法忍受。
我明白这个苍老悲伤的老男人，他压根不会表达爱，他的固执暴躁已经成了定局，我无力改变，只能在做到不伤害我自己和我的家庭的同时，尽可能不去和他较真。
几个月后，老男人自己提出要去养老院，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强硬口气。
我无言，默默顺从了他的意思。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一次养老院，去看看他。他依旧严厉，动不动当着众人的面怒骂我，让我难堪至极。
可我已经能做到，苦笑着回避，不和他生气。毕竟，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干枯瘦弱，越发苍老。
才六十来岁的人，活活把自己弄成一把老骨头，谁说这不是他自己性格所致呢。
我想，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各不相同。
就像老男人用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诠释父爱，逼我成长。
只是他用错了方法，让我在童年遭受磨难，让他爱的阿姨隐忍多年。也许早点和阿姨在一起，相伴的温情能让他们都健康的多。
如果他能够换一种哪怕不温暖，但起码简单普通的方式，结果一定不会是这样。
明白了这些道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珍惜和亲人相处的时光，一定要好好爱家人和孩子，不要等到受伤了才去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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