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山夏夜
安卡
磨盘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一个普通小村庄,不富裕,也不那么贫瘠。它是大地一个细小褶皱,不曾被世界注视。十几户农舍阶梯状的散落在山腰或山脚。村民们大多时间是和谐的,亲热的,美好的。出门遇见总是笑脸相迎,彼此问候“你吃了没得?”“麦子收完了没得?”开启龙门阵模式。
春耕,秋收,冬藏。不仅是农作物生产过程,也代表着村民们的生活。所以最热闹的节目大多在夏天,尤其夏夜。
在汗水湿透衣背的夏季,劳作一天的村民,将地坝打扫干净,用几桶泉水降温,把凉板、凉席、斗羌或蚕箕铺上去,以天为被地为床,开始夏夜乘凉好时光。
对着星空高歌、家庭故事会,都很精彩,在我的记忆里泛起浪花,但浪花很快就平息。像朱砂痣一样长在记忆里的,是半山腰钱婆婆和山脚丁婆婆的吵架拉锯战。体面这个词,在俩婆婆眼里,就是谁败谁丢脸。她们不研究岁月静好为何物,但嘴上功夫一定是了得。
当我躺在凉板上,望着星空,即使正听着嫦娥的故事出神,只要一听见连续不断的几个巴掌响起,跟着嘹亮的新闻预告:“大家来听哟,大家来看哟······”我便激动得心跳加速。
我知道,一场天雷勾地火般的吵架大战即将拉开序幕。我会赶紧在地坝占据有利地形,观望声音来源。
有时新闻预告是钱婆婆发起的,我便仰头看到钱婆婆站在一块岩石上,叉着腰起着范儿。丁婆婆地理位置稍显吃亏,毕竟大家看不见她的身影。
她们吵架的原因不过是谁家的牛偷吃了谁家的菜,谁家的狗追咬了谁家的鸡,谁家的树遮住了谁的田······吵架的内容大多与事实或假想事实无关,基本都要从老祖宗扯到下一代。
吵架的形式有咄咄逼人的机关枪式,有“循循善诱”的反讽模式,甚至有花式婆婆舞蹈。
吵架的小火苗一旦点燃,也燃起了村民们围观的热情。大家摇着蒲扇参与围观与倾听,还不时互动一下。这更激发了大战双方的激情。她们是敬业的老戏骨,使出十八般武艺,声嘶力竭、手脚并用地倾力表演,力求让对手在村民们的喝彩中颜面扫地。
直到,月亮升起又走远,星星闪烁着又隐身,蒲扇停止了运行。她们其中一个也便根据情形抛下一句“今天懒得跟你废话”等语言迅速撤退,韬光养晦。另一个婆婆应该也累得不轻,顺势结束战斗。
如果你觉得这种结束是真的结束,那就太低估她们的战斗力了。
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醒来,两个婆婆又在彼此的“问候声”中开始了新一天的表演。即使肩挑井水,手环柴火,也不能停止嘴上练兵。当然,白天我要和其他小伙伴玩游戏、捉泥鳅、搬螃蟹,无暇顾及她们的对抗。一到晚上,新一轮骂战接着上演。村民们就又摇着蒲扇看戏,是作为观众对表演者最起码的尊重。
这种拉锯战一般要持续四五天。确实失声到没法对抗,就自然歇战了。也不知道谁输谁赢。
因为记忆力深刻,我后来跟同学描述吵架的精彩,得知此类吵架形式各地雷同,但这种连续作战长达四五天的,确实罕见。由此我便成为见证过奇迹开过眼界的人了。
听我妈说,原本钱婆婆和丁婆婆关系好得不能再好的,也就是现在称的闺蜜。
半山腰的钱婆婆煮了好吃的,总要小心翼翼给丁婆婆送上一碗。丁婆婆果树收成好,也要爬坡背一筐送给钱婆婆。关系甜得如蜜。
钱婆婆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丁婆婆也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当她们觉得无法用其他形式为这份关系加码,便开始筹划两个老大的婚事。
没曾想丁婆婆的大女儿赶集途中认识一外乡男子。外乡男子练得一门修鞋手艺,一个怀旧的工具箱,一架油光发亮的补鞋机,常年穿行在各个集市。
最初丁婆婆一家也是不同意的,但他不时带来的漂亮发夹、别致纽扣、自制鞋子,让丁婆婆紧绷的脸一点点绽开成花朵。
最后丁婆婆想与钱婆婆和谈,解除两个老大的婚事。谈是谈了,“和”就不可能了。感受到严重背叛的钱婆婆觉得特别丢面,暴脾气发作。从此两家势不两立。
小孩子的兴趣转移是瞬间的事,没想到大人也如此。某个夏天,我爸爸突然带回一个红色电视机。这种高科技在磨盘山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么多山外的人出现在电视里,太神奇。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了过去。村里的人也陆续被吸引了过来。先是在我家屋子里看,来的人多了,也就把电视搬到了地坝的桌子上。晚饭后,村民们带着自己的小凳子在我家地坝集合,集体观看电视剧集。
人们不再关注两个婆婆恩怨。没有了听众,两婆婆也觉索然无味,吵不了两句就不了了之。
当大人们开始站在磨盘山的肩膀,当他们尝试着走出去,当他们出现在沿海的建筑工地、鞋厂、服装厂、餐厅······磨盘山一直是静默的。什么财富啊,亲情啊,爱情啊,希望啊,它好似从不关心,始终保持一种蹲坐的姿势。仿佛他的村民从不曾离开,却随时等待他们归来。
再见到钱婆婆,已是数年后的清明节。
高速公路穿过磨盘山奔向山村,水泥公路已抵达村民家门口。而钱婆婆的家已从山腰搬到了山脚,房子从泥瓦房变成了琉璃瓦房。在深红色木门内,她坐在椅子上,身体深深陷在深蓝色羽绒服里。她的两只手同时拄握着拐杖,那拐杖已被盘出包浆,有了岁月温润的感觉。她的下巴靠在手上,绛红色毛线帽子包裹着额头和耳朵,整个样子看起来很萌,像一个小孩。
我大声地给钱婆婆打招呼,问她还认得我吗。
她倔强地哆嗦了一下嘴唇,声音沙哑,语无伦次:“回来了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全都盖楼房了,还有几个老骨头在了······他们都走了······你看,你还是输了哈,进棺材咯······”像在唱歌,一曲挽歌。
“她啊,连我都不认得了。还惦记着和你丁婆婆吵架那些事情。你丁婆婆都走了那么多年了。”钱婆婆的儿子,钱表叔从屋里走出来。他戴着时下流行的渔夫帽,挡住了部分皱纹,看起来比中年略老一点,比老年年轻一点。他说:“我妈可能没多少时日了,得回来守着她。”
清明节的磨盘山,热闹了一些。青烟不时升起,风吹过,混合着飘来烛香和青草的味儿。
(作者单位:合川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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