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津锋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书信库中,珍藏着一封1995年金庸致老友梁羽生的书信。该信共三页,八个段落, 1772个字。信的主体打印而成,开头的“文统老友”和结尾处的“弟 良镛安 15.Oct.95”则由金庸亲笔书写。该信全文如下:

文統老友,

久未通訊致候,常致思念。

我於三月二十二日傍晚突然心痛大作,在浴室中嘔吐時昏倒在地,其後自行醒轉。其時我妻受我委託,正作東道在外宴請友人,家中乏人照料。我先已安排,定三月二十七日前赴杭州,接受浙江大學所授名譽博士學位,並約定在浙江大學及杭州大學分別各做一次演講,然後前往嘉興,參加嘉興中學故校長、我恩師張印通先生紀念銅像的揭幕禮,並與抗戰時期共經患難的諸位良師及同窗好友聚會。因事先一切均已商妥,實不願以臨時病患,失約於人,故未緊急通知醫生,免誤行期。兩小時後我妻歸家,見病況嚴重,急召我次婿吳維昌醫生前來,送入養和醫院能做心電圖,並電請心臟病專家謝德富醫生赴院診治。……

經過半年徹底休養,現口服藥物已大部分停止,每四個星期復診一次,各位醫生對康復均感滿意,如能節勞、忘憂、膳食清淡,適當運動,心血管病六七年內當可不致復發。

患病期間,多承關懷,現簡述病情經過,並深切謝意。

弟 良鏞安

15.Oct.95

金庸在信中,详细地向远在悉尼的好友梁羽生介绍了自己此次发病与治疗的情况,并讲述了家人,尤其是朋友(叶运、蔡澜、沈宝新、王世瑜)对自己的关心。这些朋友的真挚关心,让金庸感受到世间友情的可贵,看到自己在人世间的幸福,“……使我深刻感到人生感情的可貴,覺得雖然大病一場,經歷了肉體極大的痛苦,其實還是所得多於所失。……以我這樣冷冰冰的性格,平日很少對人熱情流露,居然還有這許多人關懷我,真心的愛我,覺得我這個人還不太討厭,……心臟肌肉雖然壞死了百分之十六,心中的溫暖卻增加了百分之一百六十”。金庸是幸福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之中要有知己,知己之间要有情有义,“大侠”的生命中应有这种重情重义的知己,方不枉此生。正是这些真情让金庸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他告诉梁羽生“不妨再多活幾年,瞧他以後還會做些什麼。”

谈起金庸与梁羽生的友情,那还要追溯到1949年。那一年夏天,25岁的梁羽生从岭南大学经济系毕业,后经校长陈序经推荐,投考了香港《大公报》翻译。当时《大公报》总编辑李侠文委托查良镛(金庸)做主考。金庸觉得陈的英文合格,就录取了他。他们最初同在编译组,翻译英文电讯稿。几个月后梁羽生转到副刊版,金庸在国际版(其间,他曾一度辞职北上)。1952 年,他们两人先后调到《新晚报》编副刊,陈文统编的是“天方夜谭”版。这段时间他们两人交往最多,关系也最为密切。那时,每天下午,梁羽生都会去买二两孖蒸、四两烧肉,以助谈兴,一边饮酒,一边请金庸吃肉,兴高采烈。查不喜欢吃孖蒸和烧肉,有时只好开一瓶啤酒和陈对饮。他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武侠小说,从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白羽的《十二金钱镖》到朱贞木的《七杀碑》……。他们在很多观点上非常合拍。他们认为,白羽的文笔最好,《十二金钱镖》干净利落,人物栩栩如生,对话言如其人;《蜀山剑仙传》内容恣肆汪洋,作者异想天开。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嗜好就是围棋,常在一起对弈,杀得昏天黑地。作家聂绀弩时任香港《文汇报》副总编辑,每天要写社评,最大的兴趣却是找这两个年轻人下围棋。“三人的棋力都很低,可是兴趣却真好,常常一下就是数小时。”三个人旗鼓相当,有输有赢,他们两个经常联手对付聂绀弩,杀得难分难解,从下午一直下到晚上,有时甚至下到天亮,聂绀弩干脆就打电话给《文汇报》,说今天没有社评。两个棋迷在报上写的“棋话”也互争雄长,不相上下,深受棋迷欢迎。不同的是,陈文统围棋、象棋都喜欢,金庸只爱围棋。

不久,因一个偶然机会,他们竟然有机会先后亲自提笔上阵写起武侠小说。1954 年,香港发生了一场轰动一时的武术比赛。太极派与白鹤派因门户之见发生争执,互不相让。白鹤派的陈克夫向内地来的太极派吴公仪下战书,以比武分高下,两派掌门人为此签下了生死状。此事在香港引起很大反响,不仅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而且还成为当时报纸争相报道的题材,《新晚报》几乎每天都有相关报道。1 月17 日下午,这场引人注目的比武在澳门新花园拉开帷幕,两派高手在擂台上只打了短短两个回合就以吴公仪一拳击中陈克夫致其鼻子流血而告终。但比武引起了难得一见的轰动,当天《新晚报》出“号外”报道比武结果,一上市即被抢购一空。

比武触动了新华社香港分社主管左派报纸宣传工作的金尧如,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市民对比武的兴致如此高涨,何不趁热打铁,在左派报纸推出武侠小说连载,招徕读者,扩大发行量呢? (1949 年以后,武侠小说以其荒诞无稽在内地被禁。但金尧如认为,左派报纸如果能打破清规戒律连载武侠小说,必可吸引大量港澳读者,以改变销量的困境。他在新华社宣传会议上提出以武侠小说吸引人民来接受“爱国主义思想教育”的建议,与会者均表支持。宣委会作出决定,由《新晚报》作为试点先去办。此前,《新晚报》“天方夜谭”栏目连载唐人(严庆澍)的《金陵春梦》,“下午茶座”连载其另一部小说《人渣》,吸引了大量读者,但从未登过武侠小说。1月19日,比武结束第三天,《新晚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刊出“本报增刊武侠小说”的预告。20 日,陈文统的《龙虎斗京华》就在“天方夜谭”开始连载了,署名“梁羽生”。这是梁羽生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它的刊载标志着新派武侠小说的诞生。小说一共连载了7 个月,在读者中引起意想不到的热烈反响。不仅《新晚报》销量看涨,而且梁羽生一炮走红。

1955 年2 月初,罗孚和“天方夜谭”的编辑忽然向金庸紧急拉稿,说梁羽生的《草莽龙蛇传》已连载完毕,必须有一篇武侠小说顶上,而梁羽生顾不上,写稿之责落在了从未写过武侠小说的金庸头上。金庸迟迟不敢答应,最后在罗孚等人苦苦的劝说下,查良镛只好答应,打电话到报馆,报了个题目《书剑恩仇录》,但从哪里写起,他还没想好。2 月7 日,发稿的日子到了,编辑派了一个老工友上门来等,在当夜九点前无论如何要有一千字的稿子,否则明天的报上就有一块空白了。苦苦思索的金庸看见这位老工友,触发了他的灵感,他从塞外古道上一个“年近六十,须眉皆白,可是神光内蕴,精神充沛”的老者写起。后来金庸回忆说,“如果我一开始写小说就算是文学创作,那么当时写作的目的只是为做一件工作”。2 月8 日,《书剑恩仇录》在《新晚报》的“天方夜谭”版开始连载,署名“金庸”,每天一段,直到1956 年9 月5 日,共连载了574 天。就这样,以梁羽生、金庸为代表的新武侠小说流派渐渐产生,并在华人世界产生巨大影响,也让武侠深入人心。

五十年代末,金庸离开《新晚报》回到《大公报》,后辞职开始创办《明报》。金庸与梁羽生的来往也少了许多,但情谊依旧。晚年的金庸与梁羽生,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悉尼,远隔千里,难得见面。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下棋几乎成为这对老友必有的项目。1994年1月,金庸前往悉尼参加作家节,那时他们已十年不见。梁羽生热情地邀请金庸到家中做客。当金庸来到家中,梁羽生拿出一副很破旧的棋子,开心地跟金庸说:“这是你送给我的旧棋,一直要陪我到老死了。”梁羽生还有几本清代的棋书《弈理指归》、《桃花泉弈谱》也是金庸送的。两位古稀老人这次难得见面,最大兴趣依旧是下棋。他们一下就是两个小时,直到疲乏,有些头晕才作罢。

在此信的最后,金庸告诉梁羽生,医生告诫自己“要節勞、忘憂、膳食清淡,適當運動,心血管病六七年內當可不致復發。”在这里,其实我们能看出,金庸其实也在告诫自己老友梁羽生要多注意保养身体。都是古稀之人,只有按照医生说的这四点,老人的身体问题才会少一些,身体也才可能健康些。由此可见金庸对老友深厚的情谊。在金庸近7个月的住院时间里,梁羽生也定是心生牵挂,多次问候。现在病情总算稳定了许多,身体也渐康复,终于可以提笔致信时,金庸第一时间便要写信告诉老友自己的情况,请他勿再牵挂。“患病期間,多承關懷,現簡述病情經過,並深切謝意。”

2009年初,梁羽生去世前夕,他们最后一次通话,电话里梁羽生的声音很响亮:“是小查吗?好,好,你到雪梨(悉尼)来我家吃饭,吃饭后我们下两盘棋,你不要让我,我输好了,没有关系……身体还好,还好……好,你也保重,保重……”想不到几天后,2009年1月22日,开创新派武侠小说的梁羽生便永远地走了。

当听到老友去世的消息,金庸悲伤不已,特写挽联悼念自己这位半个世纪的老友。

痛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 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 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

同年弟金庸敬挽

金庸原本打算这次春节后去澳洲,跟相交六十年的武侠老友再下两盘棋,再送几套棋书给他。可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无法实现,这也成为金庸心中一个永远的遗憾。

2018年10月30日下午四点,与梁羽生一起开创了“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在香港养和医院去世,享年95岁。

在另一个世界,这两位老友又可以继续喝酒、品茶、对弈,纵论属于他们的武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