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小妖怪寞寞的时候,阿追正在吃放热了的西瓜。

吃了一口、两口……九口,第十口就喷在了小妖怪的脸上。

妈妈上的是晚班。白天把饭菜做好,晚上十一点睡醒就出门了。那天她肯定想阿追吃点水果,但走得太匆忙,忘了把切好的西瓜塞回冰箱里。暑气把西瓜蒸了一晚上,果肉软趴趴地耷拉下来,汁液漫得有些高,细闻有股子酸味。

阿追醒来是七点,妈妈还没有回来。他坐在餐桌边,思索了一下,脑子从西瓜转到妈妈的脸,又从妈妈的脸转到西瓜上。家住六楼,老小区,连电梯也没有,昨天早上她气喘吁吁地把西瓜拎上来,砸在地上的声音,把阿追都惊醒了。

他又想了想价格,点了点头,抱着西瓜开始啃起来。

咬下了一个红尖尖,却冒出了一个黄尖尖,还带斑纹的。阿追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鼻子有些痒了,他捏了捏鼻根,感觉有什么在里面攒动。西瓜块也开始动了,一上一下的,好像要冒出什么来。阿追忍着痒劲儿,把脸盆大的碗放下了,盯着里面的动静。

那个黄尖尖又跑出来了,还有个黄长条,一抖一抖的。阿追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他拿着牙签扒拉一下浮在上面的几块瓜,那小东西的样子就露出来了。

飘在西瓜汁上,白白嫩嫩的,穿着针织衫,扎着麻花辫的,小猫。

“我……”她开口了!阿追推着桌子往后一靠,脑袋砸上了墙。

“呃,你……”她直立起来了!还用手指着自己!阿追猛地站起来,膝盖撞上了桌子腿。“嘶——”

“不好意思……年轻人,”她爬了出来,西瓜汁都滴在了餐桌上。“这是你的瓜吗?”

“我能吃吗?实在太渴了。”它还砸吧砸吧嘴,发出啧啧的声响。阿追整个人贴在墙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看着抱着酸瓜吃得正香的猫脑袋,他觉得有些眼熟,但总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叫什么?”

“嗯……”它用前爪抹了抹嘴巴,几粒西瓜籽又掉回了碗里。“我叫——”

阿追本能地觉得这小东西没有什么危害,刚从震惊里缓过劲来,那股子痒又开始往鼻腔里爬了,有什么东西酝酿了很久想要破孔而出。还没等对方回答,他一个喷嚏已经打了出去,直冲冲的。

寞寞。”

得,这下瓜和妖怪都不能看了。

两方对峙间,门响了。

钥匙把锁搅得乱七八糟,门板被折磨得止不住震动。门铃突然叫嚣,随之而来的是吊起来的嗓子:“小追!开下门!妈妈带错钥匙了!”

门还在巴掌下不停发出悲鸣,时间争分夺秒,阿追瞄了一眼落汤鸡寞寞,没敢靠近。迟疑两秒,他还是一咬牙紧闭双眼,把她丢进了床底下。他轻手轻脚地跑进卧室,又踏着大步子冲向大门,把梳理好的头发揉乱,眯了眯眼,装作刚睡醒的神情。

“哎!来了!”门锁转了两道才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大黑眼圈。

“啊,已经七点半了。”他接过妈妈的包,放在椅子上。“儿子,对不起啊,妈加了会儿班,来不及做早饭了。”

“没事,妈。我吃过西瓜了。”阿追心想着一会儿要把藏在厨房的垃圾袋带下楼去。

“嗯。”妈妈瞥了一眼餐桌上的空碗。“妈给你十块钱,路上买点健康的吃,包子牛奶什么的。”

“好。”阿追背上书包,理了理头发,伸手准备接钱,对方却把手收回去了。“记得?”

“记账,我记得的。”阿追点了点头。

“还有?”

“认真听课啊!尽量在学校把作业写完,回家了我要检查的!”阿追出了门,妈妈的声音还追在身后。

“知道啦。”

“哎,牛奶买热的!”

“妈就指望你了啊!”

妈妈不知道,今天是期中考试放榜日。从来到学校起,阿追就没把头抬起来过。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只有四个小组的数学作业交到手。阿追抱着作业本,去小组长边上站着。

方慧慧还在抄诗歌鉴赏,没空理他,阿追看出来了,点了点数学练习册,这组已经交齐了。他不太想和她搭话,没出声,像以往一样把练习册搭在手上。“等等等等,你干嘛!我的数学大题还没写!”

“快上课了,那道题难度有点大,做不出来也没有关系。”昨天晚上他做了快一个小时,才想出来解题思路。

“你没关系,我有关系。”阿追沉默了一下,把本子又放回去了。

剩下的几个小组长都没收齐,阿追满教室跑。上课前,整个教室都塞满了喧闹,只有阿追身边是寂寥。他像是一个黯淡的禁音图标,灰色感染着他周身的全部空气。他一走过去,对方就了然一般把练习册甩在他怀里,头也不抬。

有个小姑娘,阿追有点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了。她偷偷看他,看一眼写两个字,写两个字再看一眼,还时不时跺一跺脚。阿追走过去,才发现她也在做那道题。对方有种写卷子被监考老师盯着的尴尬,埋着头,但耳根已经红了。

“要不要试试,把这个值设为X?”

沉默跟着阿追来了,过了难熬的半个世纪,没有人接这个话头。她僵硬了半宿,把练习册大力合上,塞进了阿追怀里。

他想起来了,这位总是一个人的姑娘,叫洛小思。

踩着点把作业送去办公室,回来的时候,阿追有不好的预感。

桌上被人刻了字,还有修正带、涂改液的杰作。这种暗地里较劲的讽刺,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至少没有什么皮肉损失,也无伤大雅。他摸了摸椅子面,坐了下来,又弯腰看了看桌斗,检查了笔袋。全部安全,没有异常,他轻轻地松了口气。

“何追。”第一个被叫到的总是他。

“这次不仅是班级第一,还是年级第一。大家好好像何追同学学习!”班上响起了轰轰烈烈的掌声,和阿追身边总萦绕着的沉默不一样。

“第二名,方慧慧。”这个排名总是不变的。

“慧慧同学表现不错,非常稳定。”阿追余光看见她翻了个白眼。

这次的成绩通告,又是以洛小思的名字结束的。她偏科严重,只有数学能排上名次。阿追认为,只要面对习题,时间就不会难熬。转眼夕阳就下沉,云翳染上橙黄。他胸口的沉重感,也快要坠到了胃里。

阿追喝一口水,打算就这么一口气跑回家去。他习惯性地把一大口水含在嘴里,准备小口小口地吞下去,却发现有什么在口腔里晃荡。同学都还在收拾书包,方慧慧也在一旁嬉笑打闹,洛小思照例沉默着。而阿追把水杯举起来,对着窗外,看见了漂浮着的橡皮碎片。

把水杯塞到包里,拉上拉链,背上书包,他走了出去。二楼的教师厕所,和印象中一样空荡荡。阿追伏在洗手台上,把嘴里的橡皮水吐了个精光。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阿追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串鼻涕,就滋溜下来了。他深吸了几口气,都没把它整回去。

时间没过六点,这时候妈妈还在睡觉。他放缓动作,踮着脚走进了卧室,才想起来自己房间里还有个妖精。他猛地蹲下身看向床下,却没有看到寞寞的踪影。刚想喘口气,站起来一转身,就吓得跳上了床。

“你哭什么?”寞寞瘫坐在房间的小角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阿追看她呜呜哇哇的,空有表情,却已经一点声儿也没有了。寞寞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喘上气。

阿追怕小妖精怕得要紧,他也蜷缩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都不敢抬头看寞寞。因为爸爸很少回来,妈妈也老上夜班。夜里的家总是空荡荡的,像是能容纳很多虚无的东西。他从小怕鬼,就算是寞寞也不例外。

阿追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因为学校的委屈,还是其他的东西,他的眼泪也开始往外漫了。

“你哭什么?”这话突然轮到寞寞问了,但阿追也不想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毛孔还有点大啊。”阿追觉得这句话离自己非常近,他猛地抬头,发现寞寞就在鼻尖。阿追吓得噎住了,一时间脑子没缓过劲来。

“……不关你事。”僵持了半分钟,他就憋出来这么一句话。寞寞的眼泪一下子就把眼眶填满了,看上去盈盈的。她的小猫脸皱巴巴的,像一张被揉烂的纸。

何追立即就不忍心了,他低冷的声线变得温暖柔和起来。“那你到底在哭什么嘛。”

“因为……因为,害怕一个人。”阿追感到指尖温热又冰凉,是寞寞抱住了他的食指。

阿追突然就不怕了。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阿追吃啥寞寞吃啥,阿追上学,寞寞看家。等阿追回来了,他看作业,寞寞看他。每天回家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寞寞那张皱巴巴的委屈脸,尽管她知道阿追会按时回家,但还是会哭。

起初他不怎么和寞寞说话的,只是相处着,觉得它变得亲切,阿追又渐渐心软了。再到后来,他们会钻在被子里说悄悄话,互相依偎着偷偷看鬼片。阿追以为自己不怕鬼了,大胆地和寞寞吹牛打赌,结果输了一整个西瓜。看着黑发飘飘的贞子姐姐,阿追缩在被子里,时不时露出一个眯着的眼睛来,最后他还是被吓到了寞寞怀里。

阿追没发现自己不是不怕鬼,他只是不怕寞寞而已。

阿追升入初中的时候,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碰巧生了一场大病,没能去参加军训。等他来到班上,除了自己和沉默的洛小思,大家都已经组成各自的小团体。他没有跟谁密切地相处过,这个年纪很多玩的冲动、很多话,都没能施展拳脚。

阿追现在很喜欢这个会把大半个西瓜都分给自己的小妖怪寞寞。

和新鲜感秘密住在一起,难免有些亢奋,加上最近一直感冒,阿追十四年来头一次,睡过了。妈妈震天的动静把他从床上晃起来,他才发现已经七点三十五了。当然,优生的迟到,是可以被轻而易举原谅的。

但阿追没想到,妈妈会半夜摸进房里来。

他照例和寞寞聊到很晚才睡,和睡梦中装作玩偶的寞寞小声说了晚安,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它不见了。它应该坐在那个和阿追一样高的柜子上才对,但它不见了。妈妈还没有回来,现在这个家又变得空荡荡,和以从前的每一个早上一样。

今天运气不好,阿追的语文书被人拿走了,还被叫起来朗读课文,桌面上光秃秃的,也没有人愿意借给他看。在被充斥着欢声笑语的空气挤压一天后,阿追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老师拿着手机来班里找他,送来了外公八十大寿的消息。

爸妈离婚以后,几乎没有见过面了。不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爸爸会不会出面?阿追这么想着,开着车的妈妈瞥了他一眼。

“别想了,外公过生日,你爸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

“妈,你是不是……”阿追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哦,你那个玩具我丢了。我看到成绩单了,考得还行,是你的水平。但你最近因为玩那个东西都睡过了,长期下去一定会影响成绩的。”

“丢了。”阿追愣在原地。

“是啊,上班前进来看你,发现你把那个脏东西放在床上。”阿追记得他明明让寞寞坐在了柜子上。他脑海里突然勾勒出她顶着个哭包脸,摸上床来的样子。

“而且男生,不要玩那种小姑娘玩意儿。你知道妈妈对你的期望有多大,以后我们想要过得比你爸好,你现在就要……”后面的话耳朵全都滚瓜烂熟。阿追侧过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不想回话了。

饭局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场所,就连美食也拯救不了这种无聊。男人们高谈阔论,挥舞着一双手,筷子就是摆设,反而酒杯在桌上走了一轮又一轮。话题也从一个人换到另一个人。祝寿后是劝酒,阿追碗里的这个腿,入了两三次口,都没能吃下去,反倒可乐喝了一杯,好话都把自己说饱了。

说完了阿姐的男友,小妹的抓周,大人的话头终于丢在了阿追身上。

“小追我们都不用担心,不像我家这小子,这么愁人。”表弟飞速按着屏幕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嗨,没那么厉害,我们小追这次考了全班第一,是不是啊?”外婆的笑容都绽开了,阿追突然想起来,曾经好像也有个人对自己这么温暖地笑过。

“是的,妈,还是年级第一呢。”何追妈妈开口了。

“来,小追,舅舅敬你一杯。”舅舅站起来了,举了满满一杯酒。

“祝你考上清华!”阿追看着可乐中的气泡,向高处升腾,又立马炸裂开来。

“谢谢舅舅。”

“成绩这么好,太省心了。以后工作、对象、孩子一条龙,简直前途光明。”大人的话头落了,阿追突然想起了那道他做了一个小时的数学大题。舅舅嘴里蹦出来的这三个词,像个虚无的黑洞,把阿追整个的吸进去,他的手扒在洞口,现在最想见的只有寞寞。

周五,是个下雨天。

寿宴结束得很晚,阿追妈妈把他送回家,急匆匆地就去上班了。指针已经转过了十一,窗外一片茫茫大雨,房子里却少了生气,显得空洞。他的感冒好了大半,本该乘机多睡两觉,现在他却把自己晾在阳台上,和风雨一起飘摇。

楼下的一盏灯坏了,明明暗暗的,就是没能熄掉。

路灯下好像躺着个被人丢弃的娃娃。

“真可怜啊。”阿追心想。

“寞寞是不是也像这样,连躲雨的地方也没有?”阿追又想。

没有朋友的阿追只是想一想,没奢望过那个被妈妈丢掉的小妖怪还能回来。甚至他觉得那一周的相处,都像一场梦。所以等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个玩偶有了动静,还在路灯下打转的时候。阿追飞速地冲了下去,连伞也没拿。

跑下楼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脚尖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就不停地向他的小朋友奔去。

是寞寞,就是那个黄色斑纹,麻花辫,小猫脸的寞寞。只是它的针织衫都湿透了。阿追也湿透了,但寞寞就在怀里,他一点也不在乎。

寞寞却挣扎着把他推开了。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整个猫湿哒哒的,都不知道是水还是泪。她这次哭得很大声,根本不让阿追靠近。只是一直重复着几句话,断断续续的。

“……你不要我了。”

“你们……你们都是骗子。呜呜……”阿追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他在奶奶家养过一两个月的小猫,也是黄色斑纹的,只是它不会哭。好像已经七八年没见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追没有朋友,他没有学过怎么安慰人,只记得小时候有人教过他做错了事,就要说对不起。

可寞寞还是哭个不停。“寞寞,对不起。不是我丢下你的,我这次一定把你藏好。”

“你听话好不好?”阿追突然觉得有点恼火,他觉得寞寞被丢掉是它自己的责任,因为它乱跑了。

可寞寞还在哭。阿追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变得跟妈妈一样讨厌了。他心里隐隐发酸,委屈和失望都涌到眼眶了。“寞寞,我给你补偿。”

“你想要什么都行。”

“呜呜……真的?我……我想要牛奶。”

上次这么开心还是小学一年级,那时候爸爸妈妈还在一起,爸爸带妈妈,妈妈带阿追,他们一家三口,手拉手去了游乐园。那时候所有人都笑得开心,妈妈的眉头也没有长起来,想见到爸爸一点儿也不难。

这个周末,是阿追长大以来最快乐的周末了。他和寞寞在一起。

虽然他患上了史无前例的,超级重感冒。

“寞寞,别加了。”阿追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

“太甜了……你不是都不喜欢吃甜食的吗?”它已经往这杯奶里加了第四勺糖了。

“不行。五勺是最好喝的。”阿追突然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他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甜味从舌尖淌到根部,齁得他鼻腔发麻。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寞寞,发现一双亮晶晶的星星,小妖精的期盼都写在脸上了。

阿追叹了口气,把鼻子一捏,全吞了进去。

后来他们一起写作业,讨论偷买的漫画书。阿追还拿出了私藏的爸爸皮鞋,打上了领带。他和寞寞一起把快乐的弹珠打进了时间的缝隙里。

遇见寞寞的第七个晚上,阿追开始发低烧了。

不止发低烧,他还开始说胡话。“寞寞,你能变成人吗?”

“你烧糊涂了。”寞寞把毛巾贴在他额头上,好细致的整了整边。

“我其实不想上学了。”这小子,之前还跟妈妈说明天的课必须上,不能请假。

“为什么?”

“就是不想。”

寞寞没说话,从阿追热得异常的被窝里钻出来,她站在地板上,躺着的阿追都看不到她了。阿追侧过头,温柔又寂寥的微光亮了,又熄了。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就站在了他的床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烧得厉害,反正阿追的脸红了。

小圆脸上有一双大眼睛,睫毛像是蝴蝶翅膀。寞寞的两根麻花辫,乖乖顺顺地从前胸一直垂到腰际。耳朵和尾巴都不见了,但是针织衫还是那件,红白条纹的,很可爱。

透过黑夜仔仔细细地望进去,阿追的脸不红了,心里还泛起了一股愧疚,感觉酸酸的。

“对不起。”

她哭了。

寞寞的人形一直在烧糊涂的阿追脑子里转,转着转着就转进了他的梦里。阿追觉得她更熟悉了,以至于到上学的时候都魂不守舍,连寞寞钻进了他的书包都没发现。

“你怎么在这!”小声。

“我想来看看嘛。”超级大声。

阿追发现包里还有一本陌生的作业,好像就是方慧慧一直在找的本子。他做贼似的把包一捂,左顾右盼了几个来回,似乎并没有人发现。他松了口气,决定课间找个僻静地方再来收拾这小妖怪。

这地方没选好,选了个他也不熟悉的,阿追根本不知道,洛小思天天来这儿午休。

“何追?”在他怒气冲冲地申诉了十分钟后,阿追才发现这人迹罕至的小林子,还有一个人。

“洛小思?你看到了?”寞寞正飘在空中。

“看到什么?”阿追松了口气,往寞寞的方向瞟了一眼。正在寻思妈妈能够看到她的原因,对方又开口了。“那团黑影吗?”

洛小思说着往后退了几步,她嘴里嘀咕着什么,阿追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

“你也看《异界少女异闻录》?”寞寞发现阿追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对啊。”洛小思楞了一下,接上又说,“何追,老二次元了?”

“嗯”何追发现她的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了。“老二次元了。”

“哇。”没想到洛小思平时看上去文静,其实是个大话痨,话头但凡进了她的嘴,都要拐十几二十个弯再出来。阿追想了很久,都没思忖出来合适的借口,索性全盘托出了。洛小思喜欢神秘学,是个小巫婆,虽然看不到寞寞,但确实能感知到她。这件事让她亢奋得不能自已,恨不得一个中午让阿追把所有的故事讲完。

于是他们约定明天中午见。

阿追大概不能赴约了。

回家路上他烧得一塌糊涂,嗓子烟得厉害,头晕眼花,世界变成了旋转楼梯,一个劲地在他眼前打转。更不幸的是,他还被寺庙门口的假大师缠上了。

“哎!小孩!叫你呢!”

“你这个情况不太好啊。”

“这是有人太想你了,真的非常非常想。”

“你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去医院不行的啊,这是和妖怪……我看收你一千……”

“行吧,看你没多少……两百也行。”

啰嗦骗子的几句话散成了单个的字词,一个个往阿追耳朵里蹦,又一个个蹦出来,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就听到“想你”。他的意识只坚持到了回家,把自己甩到床上,接下来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吵醒他的是电话铃声。

响了一遍又一遍,妈妈睡得很死,根本不会去接。阿追睡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磨蹭到座机边上,好不容易才接上了电话。

“喂。”是很久没听到的声音。

“爸?”阿追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想我了?

爸什么也没说,提了提爷爷奶奶,说记得忌日去给爷爷烧香。嘱咐了一些事项,问了问妈妈,又随口带过阿追的近况,简短地夸奖了期中成绩。阿追的声音很疲惫很疲惫,但爸爸连问都没有问。这通电话就这么结束了,钟表的分针连两个小格都没能走过去。

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就算是这样的电话,一年能有个四五通,算是不错了。阿追心想,也许这就是爸爸的想念吧。

这一病,病的不轻。阿追梦到自己变成花了,寞寞脸和妈妈头的蜜蜂,不停地围着自己打转。有时候睁眼是熟悉的天花板,有时是在医院里。好像有亲戚来了又走,人多起来的时候,看到寞寞的次数会很少了。

他特别害怕,害怕自己好起来,寞寞就不见了。

日子好像在煎熬中过了很久,阿追第一次稍微清醒,就看到了那个假大师。都不知道这次他狮子大开口又要了多少,阿追只想赶紧撵他走。

但他看见骗子把寞寞拎在手上,像拎小猫一样。寞寞不停挣扎,发出哀嚎。

“放了她……你快放了她!”阿追想要起身,肩膀刚抬起来没几厘米,又被很沉的东西按下去了。

“我说了,是妖怪的问题。”骗子甩了甩寞寞。

“不行!你不能这样!快放了她!”阿追动了两下就浑身暴汗,却还是周身发冷。

“您先出去吧。我来施法。”妈妈带着震惊的神色,一言不发地把门合上了。假大师刚撒手,寞寞就钻进了阿追的被子里。大师坐在阿追的床头,一副慈祥的样子。

“何追同学,有人很想你。”

“如果你不想我除掉这只小妖怪,你就必须把那个人想起来。”

“这小东西是寂寞的产物,它会溜出来,跑到思念的彼端。”

“你也知道,被想念是会让人打喷嚏的嘛。”这哪是打喷嚏的程度啊……

“你要好好想想,一定是你遗忘很久的人了。不然她也不会被创造出来。”假大师指了指寞寞。

要想起一个被遗忘的人很难。阿追用病脑袋想了很久,才有一点头绪。

想起对方后,烧得没有那么严重了,他也不那么糊涂。

阿追走进惨白的病房时,才发现那个人已经白得像一张纸了,瘦弱纤细,几乎和墙融成一体。他差点没能发现她。

已经八年没见了。

自从父母离婚后,都不知道她已经变成了这种样子。

她看到阿追,欣喜都快溢出皱纹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手抬起来指着他,却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的脸突然皱成一团,生气又懊恼。她把右手抽出被子,不停地抽打着颤抖的左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样子阿追很熟悉,和幼儿园那会儿耍脾气,挨奶奶揍时候的一样。还有牛奶,他也想起来了,奶奶口味明明很淡,却总给他吃很甜很甜的东西,长大了他不堪忍受,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阿追才想起来,“五勺最好喝”是他六岁时候的口味。

十岁,奶奶想去参加他的家长会,因为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他拒绝了。

十二岁,奶奶打过几通电话,他口头应下去看她,却没有去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没有打过电话了,反而爸爸打电话的次数变多了。阿追回过头,寞寞变得透明了,她现在是少女的样子,却脆薄如蝉翼。他想起来了,这两条黑亮的麻花辫,他还夸过奶奶年轻时候好看的。

那只小猫,是阿追小时候随便养养就丢给奶奶的。那件针织衫,是奶奶织给阿追,却因为太扎人,被退回去的。

奶奶正张罗着让护工拿牛奶和砂糖,她一边颤巍巍地挖着糖罐,一边数数。很多糖都洒出去了,但还有很多都融进了奶里。

阿追抱着牛奶瓶,一饮而尽了。他突然想到,寞寞总是在哭,眼泪都可以汇成大海了。而奶奶的眼泪,他从来没有见过。

寞寞随着这瓶奶一起消失了,她的黑眼瞳盈盈的。她轻轻拍了拍阿追的头,说:“这段时间,我很开心。”

“对不起哦,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何追小朋友,会有很多很多朋友哦。”

“不要再忘记奶奶。”

“不然我又要来找你吃西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