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590年。山西按察使(相当于今天的山西省公检法一把手)吕坤非常无聊。

(吕坤画像)

因为这一年的山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啥事没有。

没有坏事,他这个按察使就没有什么作用。只能天天待在办公室里用保温杯泡枸杞,一杯接一杯。

但吕坤是个文艺青年,很有文化。无聊之余就写了本书。书名叫做《闺范图说》。

这是本什么书呢?是一本记述了从古到今历朝历代贤良女子和贞洁烈女的故事。

你持家有度?好,我给你写进书里。你忠贞不移?好,我也给你写进书里。

说白了这本书就是中国古代优秀女子大集合。

(《闺范图说》内页)

本来这本书其实是吕坤自娱自乐的产物,只是小范围的在山西本地流传,而且影响不大。

明朝朝廷里边有个小宦官,名字叫陈矩。叫山西旅游,玩了一圈,寻思带点土特产回去,于是他整了两瓶地道山西老陈醋就准备回京。

(影视剧中的陈矩形象)

临了,发现路边书摊有本书,有图有字,上面画的还都是姑娘,觉得挺有意思,顺带就给捎上了。

这本书正是吕坤的《闺范图说》。

这本书历经千里,风尘仆仆,来到了紫禁城。辗转落到了郑贵妃的手里。

谁又是郑贵妃?简单介绍一下,可以总结为:

皇帝偏爱,宠冠六宫,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并且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太子的大位。

(郑贵妃画像)

郑贵妃打开书一看,发现写得挺好,都是些古往今来优秀女子的故事。

她灵机一动,既然这本书是夸女子的,为什么不能夸夸自己呢?

说干就干,她安排人对《闺范图说》进行二次改造,增删人物,以东汉明德皇后开篇,以自己为终章,活生生的把自己也塞到了中国古代优秀女子的行列里。

不仅如此,郑贵妃还安排自己的伯父郑承恩刻板印刷,大量发行。

这是什么行为?放在今天相当于侵犯原作版权不说,还二次改编再版。郑贵妃的这顿操作,堪称“明代郭敬明”。

在这里我们要画个重点。

第二版的《闺范图说》和第一版的《闺范图说》虽然仍然有不少相同之处,但因为万贵妃把自己写进去了,这就导致第二版的《闺范图说》的创作初衷变了味。

吕坤一开始写这本书,目的是讴歌古代女性的伟大。

郑贵妃一顿鼓捣出来的《闺范图说》,目的是为了宣传她自己。

更为糟糕的是,围观群众们并不知道郑贵妃的这些神奇操作,大部分人都把第一版的《闺范图说》和第二版的《闺范图说》混为一谈。

(《闺范图说》内页)

转眼之间八年就过去了,一切相安无事。

万历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598年,彼时的陕西省公检法一把手吕坤已经摇身一变到了中央,成为了大明朝廷的刑部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副部长)。

吕坤是个尽职尽责的老实人,他一看当朝皇帝明神宗不太靠谱啊,天天不上朝,今天玩这个,明天整那个的,一天到晚陪着郑贵妃玩,不务正业。

(万历皇帝朱翊钧)

他觉得这不行,于是给皇帝上了一封奏折,痛陈利弊地写了一堆规劝皇帝的话,大致意思就是“远离郑贵妃,生活自然美好”、“今天当皇帝不努力,明天努力的人替你当皇帝”。

这篇奏折的名字叫《忧危疏》。

明神宗看了之后倒不生气,因为满朝文武天天都这么骂他,他皮糙肉厚,已经免疫了。

皇帝没急眼,大臣急眼了。

给事中戴士衡(相当于监察部处长)看完《忧危疏》,上疏弹劾吕坤。

他的观点也很鲜明,他觉得吕坤这个老小子,心口不一。以前写《闺范图说》阿谀奉承郑贵妃,现在又劝皇帝不要沉迷贵妃。并指出吕坤身为朝臣,结交后宫,居心不良。

吕坤一听懵了,自己写过《闺范图说》不假,但是没夸过郑贵妃啊。

吕坤虽然老实,但是不明不白的亏,自己不能吃。

他上疏辩解:我这本书吧,我就写了一版,这版里边没写过郑贵妃。后边这些再版的版本,都不是我写的。你们要不信,我刻板的模子还在家里呢,咱们可以去看。

(明代朝堂)

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但明神宗却把这件事给压下来了,谁也没有怪罪。因为这件事很敏感,牵扯到了自己最喜心爱的妃子——郑贵妃。

皇帝不希望郑贵妃受到舆论的影响,于是选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帝想息事宁人,但有人偏偏想把事情闹大。

一个笔名叫做“燕山朱东吉”的人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卷首语,名字叫做《忧危竑议》。这篇卷首语以传单的形式,在京城疯狂流传,成为了一篇10w+的爆文。

“妖书”第一次出现了。

“忧危竑议”的意思就是,在吕坤的奏折《忧危疏》的基础上,进行议论创作。而议论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当时人人关心的立储问题。

立储就是立太子,在这篇文章中,这位匿名作者对明神宗立太子一事大加议论,并且揣测原作者吕坤写《闺范图说》也好,写《忧危疏》也罢,都是为了讨好郑贵妃没跑了。而郑贵妃重印此书来抬高自己,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儿子造势,好让儿子母凭子贵,当上太子。

围观群众不明所以,纷纷指责吕坤,吕坤连吃几个哑巴亏,没处说理,辞官归家了。

(明故宫一角)

吕坤表示:出版圈太乱,爷不跟你们玩了。

这回明神宗终于坐不住了,天天议论我们老朱家这点事还没完没了!但没办法,这件事始终围绕着他心爱的女人郑贵妃,他不好把事情闹大,于是再次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告诉群臣和天下百姓:都别瞎猜了,《闺范图说》这本书是我送给郑贵妃的,因为我觉得这书是女性正面教材,我希望后宫众妃可以多多传阅。

好男人明神宗替郑贵妃背锅,替郑贵妃遮风挡雨,毫无怨言。

郑贵妃没事了,但她想立自己儿子为太子的心,却仍然蠢蠢欲动。

但大明祖制像一座大山一样摆在郑贵妃面前。皇位的传承是有长立长,无长立庶。

什么意思?就是太子的位置,要先在嫡子里边选,有长子立长子,无长子立次子。

偏偏明神宗没有嫡子,那太子大位就落在了庶出的儿子手里。

庶子里朱常洛是长子,自然而然就应该是太子。朱常洵(郑贵妃的儿子)是个庶次子,太子的位置八竿子也轮不到他。

(太子朱常洛像,即后来的明光宗)

但郑贵妃有手段。皇帝喜欢她,爱她,几乎对他言听计从。所以郑贵妃想立自朱常洵当太子的想法也影响着明神宗。

又偏偏神宗非常不喜欢朱常洛,因为在神宋看起来,朱常洛身份低微,只是自己偶然临幸的宫女生的孩子。

所以明神宗一直在立太子的事情上摇摆不定。

皇帝不立太子,大臣们着急了。这个劝一顿,那个劝一顿,但皇帝充耳不闻,太子的位置就一直空着。

最后还是内阁大学士沈一贯一针见血,对明神宗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神宗犹豫再三,才把朱常洛立为太子。

郑贵妃的愿望落空了,但是这个女人并不服输,依然各种给皇帝吹耳边风,有事没事就给太子朱常洛找点麻烦。她相信总有一天太子大位会是自己儿子的。

(福王朱常洵画像)

没等她美梦成真,京城之中已经有人先开始针对她。

万历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603年,一份标题为《续忧危竑议》的匿名信在京城中传播开来。

“妖书”第二次出现了。

这次的“妖书”言辞犀利,直接了当地指出:郑贵妃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想着废长立幼谋害矮子。而内阁大学士朱赓和内阁首辅沈一贯是郑贵妃的帮凶。

可是用脑袋想一想也能知道这份“妖书”的内容是假的。因为不久前,沈一贯为了能让朱常洛登上太子的位置,和皇帝吵得脸红脖子粗。

他不仅不会是郑贵妃的帮凶,反而是郑贵妃最大的敌人。

沈一贯也不是吃素的,他不仅上疏证明了清白,而且还反咬同为内阁成员的沈鲤和礼部右侍郎郭正域(相当于今天的文化部副部长),表示这两位才是始作俑者,造谣的“妖书”搞不好就是他们印刷的,应该重点查查他们。

(沈一贯画像)

沈鲤和郭正域是什么人?什么背景?什么身份?究竟是不是帮凶?抑或是“妖书案”的始作俑者?

这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这俩人和沈一贯是政敌,而且结怨很深。

沈一贯使了一招借力用力,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却把别人给拉下了马。

郭正域被捕了。不管郭正域无辜与否,朝廷拔出萝卜带出泥,又陆续逮捕了名僧达观、名医沈令誉、音乐家钟澄等等。

反正抓了不少人,士农工商均有涉猎。

那么“妖书案”是谁来操办呢?

排场很大。东厂、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五个部门联合会审。

那么“妖书案”如何审理呢?

答案是:先枪毙,再调查,保证没有一个冤假错案。说白了,就是栽赃陷害,屈打成招。

(郭正域雕像)

明神宗生气了,昨天“妖书”、今天“妖书”的,自己百般宠幸的郑贵妃凭什么总是受到非议?

自己百般头疼的皇储问题为什么传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

此时的明神宗像一个被娱乐记者不停骚扰的明星,他一度隐忍,没有换来尊重和谅解,反而让这些喜欢偷拍和八卦的记者越发肆无忌惮。

他怒了,下令严查。

这个时候,“妖书案”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围绕《续忧危竑议》而展开的案件了。

(“妖书案”会审)

我们来看一份当时的案情报告:

锦衣卫都督王之祯举报同僚周嘉庆与“妖书案”有关。

朝臣胡化举报首渠县训导(地方工作人员)阮明卿与“妖书案”有关。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妖书案”已经演变成了同僚之间下相互构陷,为了铲除异己而被使用的一个工具了。而真正的“妖书”究竟是谁写的,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五大法律部门一顿会审,没能审出个结果来。明神宗不乐意了。这么一大帮人,这点事整不明白?

他向主审官员们施加压力,限期破案,不然趁早给我下岗。

官员们表示压力很大,别说古代,就是当代社会,匿名信匿名作者也不好追究。

案情没有头绪,怎么办?古代官僚法律体制的老规矩闪亮登场——找替罪羊。

顺天府生员皦生光成了“妖书案”的替罪羔羊。

(皦生光画像)

关于这位老兄的生平,基本上用以下几个词就可以概括,那就是:

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

而且还曾经敲诈过郑贵妃。

锦衣卫如获至宝,抓来一顿严刑拷打,皦生光不堪重刑,屈打成招。

皦生光认罪了,也死了。

百官满意,皇帝也很满意。

因为百官早已人人自危,生怕“妖书案”再不结束,牵连到自己。

而皇帝根本不在乎“妖书案”的真正作者是谁,他只希望事情尽快平息,省得让自己和郑贵妃饱受舆论议论。

有一个人不满意,那就是“妖书”的内容里最开始被针对的沈一贯。

他深刻的意识到像皦生光这种落第秀才是根本没有能力写出这样有巨大影响力的文章并且在京城中大量传播的。

“妖书案”的始作俑者,必然是这帮朝廷大员的中的一个。但究竟是谁,沈一贯也不清楚。

两次“妖书”的内容,行文诡谲,采用一问一答式的对话,寥寥几语,就可以搅动大明风云,牵扯众人性命。

这样大的手笔,背后还隐藏着多少阴谋?

(阴谋)

让我们来复盘一下整个案件。

第一次“妖书案”也好,第二次“妖书案”也好,看似针对的对象,牵连的目标无非是大臣和妃子。

但如果我们细细去品,就会发现,两次“妖书”的风行,都含蓄而饱满地表达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皇帝不该这么干。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妄议朝臣?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议论皇帝?

也许这两个问题我们得不到答案。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整个“妖书案”对谁的受益最大?

——是看似可怜巴巴、置身事外的太子朱常洛。

每一次“妖书案”的发生,都为朱常洛登上太子的位置和稳固太子的位置间接或直接地提供了帮助。

而太子,也足有能力让这样的社会舆论在京城风传。

可一向忍气吞声的朱常洛会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吗?

历史没有给出答案,不如你来留下你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