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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俊像 章静绘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何俊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思想史研究,曾出版《西学与晚明思想的裂变》《南宋儒学建构》《事与心:浙学的精神维度》等著作,近年转向江南儒学的研究。江南儒学并不是一个在历史中已有的概念,提出这个概念的事实与学理依据是什么?在接受《上海书评》的采访时,何俊认为江南儒学的内在特质,是面向未来的,不是只满足于发思古之幽情,更重要的是从历史的陈迹中把握其精神、脉搏。
您是比较早提出江南儒学这个概念的,这就涉及江南儒学界定的问题。我们一般常讲江南的经济和文化,中国到魏晋南北朝的时候,江南才开始大规模的移民和开发,江南经济文化的发展是个长期的过程。会不会有一种后见之明,即江南的经济文化发达了,才觉得有必要提出江南儒学的问题?
何俊:首先要更正一下,江南儒学这个概念不能算我提出来的。复旦大学上海儒学院成立的时候,确定了工作计划,其中一个意向是要开展江南儒学领域的研究,这是上海儒学院的重点工作。但是上海儒学院的同志,也就是复旦大学的同志,手上都有自己繁重的教学科研任务,所以这个概念提出来以后,并没有实质上的启动。我2018年离开浙江到复旦工作以后,学院的领导希望我能把这个领域做起来。我当时确实也有点质疑,就像你说的后见之明,而且现在我们搞儒学的,大家都在纷纷地提各种各样的儒学口号,比如政治儒学、制度儒学,心性儒学、生活儒学。现在突然又提一个江南儒学,到底是不是多余的问题?我自己长期研究宋明理学,也关注区域性的儒学。历史上本来就有浙东学派,甚至后来也有干脆叫浙学的。改革开放以后,浙江学术界把浙学的问题提得很高。各个省也都是以现在的行政区域为立足点,同时挖掘自己的历史文化。比方说安徽自然就有皖学,或者叫徽学;江苏没有明确叫苏学的,但是它有常州学派、扬州学派;江西在明代就有江右、赣学;湖南有湖湘学派;陕西本来就有关学;河南有洛学,都是历史上本来就有的名称。现在提一个江南儒学,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
后来,我在这方面也梳理了一下。我觉得这既是一个工作,而且从学术的意义上也可以加以论证。我第一步任务就写了一篇比较长的文章,发表在《复旦学报》上,讨论江南儒学的提出、意旨和分段。我想为以后的江南儒学研究,做一个基础性的工作。同时从2018年开始,连续开了三次以江南儒学为题的学术研讨会,其中2019年那一次是国际性的,学术界的朋友也给了很大的支持。另外我又在复旦大学开设了江南儒学的系列讲座,大概有二十讲了。在这些学术活动当中,江南儒学的概念也逐渐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学术界的同仁可能或多或少有所了解。当然,我估计质疑声和认同感是并存的。
江南的开发通常是从永嘉南渡开始的。我们从现在的考古发现看,中华文明是一个多元发生的状态。比如浙江的良渚文化、四川的三星堆,这些都是很典型的,很难用单一的黄河文明来解释。在春秋战国时期,江南就有吴越,很难说江南没有参与到中原的文化过程当中。江南的开发,从总体上来讲,可以说是有悠久的历史渊源,有自己独特的特征,但这是在充分吸收北方文明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并且逐渐成为中国经济文化的重心。我想大概这样来表述,江南是中华文明大家庭中的一支源头,但它本身也有自己丰富的特征。黄河文明确实构成了后来中国文化的主流,在历史的风云中,有一个向南传播的过程。中国的经济中心基本上是从西向东、由北向南的转移过程,所以到了明代的时候,江南的重要性已经非常凸显。
我在论文中引用陈子龙的材料,就表明了这一点,他要证明江南对国家的意义,但是反过来也可以说,陈子龙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就表明江南得不到承认。实际上江南对整个明朝帝国承担了巨大的贡献。但在国家政治的意味上,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承认。所以他要写文章,向朝廷说明这个问题。有点像我们学术界的京派和海派一样,一想到就觉得好像学术还不够正统一样。所以说后见之明,也不完全,因为它确实是一个历史现象。至少从《南史》中强调南北学术的特点,就表明了江南的学术在追求自己的某种独特性。所以说不完全是今天人的后见之明,确实是有这样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
另外,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讲,你刚才也讲到了,江南研究以往都是在经济的领域。从安史之乱以后,中国的经济中心往南方迁移。到了南宋、明清就更加如此。因此以经济为中心的江南研究,实际上是从上个世纪中期,就已经成为学术研究的重点。在经济研究的同时,也逐渐向社会和文化做延伸。这样一来,当然就会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不得不承认在经济、社会、文化的背后,更为强有力的绵延的东西,应该是学术与思想。
我们很难说一个区域有越来越发达的经济,越来越多样化的社会形态,越来越丰富的文化面貌,可是唯独没有背后的学术、思想。只是这方面的工作长期受到忽略,忽略不是说关于区域的学术思想的研究没有人做,但是这集中在一个亚区域,与江南研究相呼应的学术思想,当然重心就是儒学。以江南为整个舞台的儒学的研究,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学术领域。不是说具体的研究没有,做王阳明的人多了。王阳明当然是明代江南的,但大家在理解他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程度上带有江南的意味。龚自珍、章太炎也有人研究,但是有多少人在研究他们的时候带有江南性呢?除了《南史》《北史》讲到了南学、北学的特点以外,后来人就没有这样的意识。陈子龙还讲“有吴风教固殊”,现在就不谈这个话题了。以江南作为一个对象,以往的研究是作为经济单位,以经济为聚焦、以社会为聚焦、以文化为聚焦都有,唯独背后的儒学没有。而儒学我认为是这一切的根本,这是最重要的领域,目前没有人做。
所以我觉得从学理上、从学术史的回顾来讲,随着江南研究的深入,从江南区域研究转向或者说推进到去思考、探究江南儒学的问题,这是学术内在逻辑的自然展开,并不完全是后见之明。
您刚才提到的陈子龙说“有吴风教固殊”,要讲江南儒学,一定和关学、洛学等不一样,是不是可以从这种文教的特殊性中发掘出江南儒学的特殊性?
何俊:陈子龙讲“有吴风教固殊”,我们今天可能把“风教”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但其实中国传统有所谓的三教九流。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来讲,九流是个虚数,三教是一个实数。三就是儒道佛。儒教实际上就是纲常名教,名教就是陈子龙说的风教,所以他讲的有吴风教固殊,其实就是儒学固殊。“固殊”也就是江南儒学的独特性,这个问题很复杂,这正是整个江南儒学研究要来展开的。如果提纲挈领,我们可以用历史中的个案来讲。
比如说开启了宋明理学的一个重要的工作,从儒学运动来讲,是书院教育。书院教育最重要的开创者,也是为整个宋明理学的书院作为奠基者的人物,就是范仲淹和胡瑗。范仲淹无非是给胡瑗提供了一个舞台。胡瑗在苏州,后来又到了湖州办安定书院,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苏湖教法。我可以说这就表明了江南儒学的特殊性。
苏湖教法对后来书院教育的影响很大,我们先讲形式,就是课程设置。它的课程设置分两块,第一个是经义,就是讲儒家经典的文本思想内容是什么,相当于理论学习,这是一门主课。另外一门主课是治世,讲怎么样做事情。当时的江南,正要开发环太湖流域。现在的太湖沿岸,以前都是沼泽,要把那些沼泽疏通好,开发出良田,就有水利的问题。然后是农田的耕耘、建设的问题,还有,做官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决案子,怎么样来进行武备训练,像这样的事情就是治世。就是开两堂课,一个是经义,一个是治世。从这两门课的特点就可以看出江南儒学的独特性。用胡瑗的学生后来对宋神宗讲的话,就是有体有用。既要有指导思想、理论根据,同时也要能够有本领,有能够拿得起的活。
这就是江南文化的特点。你不能光坐而论道,你也要能够治世。但不是只做事,没有理论依据,也要通学理。当然你可以说江北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我们要彰显某个地区特殊性的时候,就要把某个东西放大。从课程设置,就可以看出江南儒学的独特性。
第二个是教学方法,我们今天大学教育引进的所谓国外研究生教育,比如席明纳、课堂讨论法、师生互动法。以学生为课堂主体的方法,在胡瑗的苏湖教法里面都讲得很清楚了,而且都是实践的。比如它最基本的方法,对一条经文、某个古典,对古典里所包含的思想意识,老师提出来,然后学生可以质疑;或者学生提出来,老师对你提出质疑;或者互相质疑、讨论。这是他的课堂教育的最基本方法。
这正是江南儒学在教学方法上所表现的精神。它的背后不是诉诸权威,不是老师说了算,而是我们每个人面对基本文本敞开。后来阳明质疑朱子,说并不是朱子说的就对,我们要看文本,我们每个人都是可以面对文本。就像基督教里对《圣经》的理解,不是由教会来决定,我们每个人可都可以读《圣经》,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这个背后是主体性的觉悟、批判性的觉悟、理性精神的高扬。这样的特点,不是说到了苏湖教法才有。孔子就讲了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的差别。后来也有学生问程颐,孔子讲的南方之强是什么意思?程颐就说,就是南方人比较讲道理,不是靠权威、权力。这个可以说是注重民生,追求经世作用,但又不陷于实务主义,有理论依据,有知识作为基础的,充满理性精神的学术风格,构成了江南儒学的气质。
您在文章中曾说:“若以江南论儒学,则历史中的亚区域学术思想流派是清晰的,而作为江南的儒学却不免是模糊的。”也就是说浙学、皖学等流派,相对来说比较清晰。但把它们统一在江南儒学的概念里,有怎样的内在一致性?
何俊: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但也是接下来我们要认真考虑的。比如我们讲常州学派,常州学派里也是模糊的。常州学派的重要人物龚自珍,就是我们浙江人。常州学派到了龚自珍的时候就已经转向了,完全突破了经学的框架,所以模糊和清晰是相对的。我们在研究江南儒学的时候,要注意到这个问题,但不必因此成为一个负担。
第二,应该看到,当我们用江南儒学笼罩这样一个广大区域的思想的时候,其实江南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概念,江南的形成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过程。所以对江南儒学的理解,也应当有一种流动的概念。江南儒学的内涵也是在变动的,边界是模糊的,它在不断地突破。我认为这正是江南儒学丰富性的表征,这种丰富性导致了江南儒学的生命力、内部的张力。这种张力导致了它内部的学术竞争。我前面讲到江南儒学具有怀疑性、批判精神,这样的思想从哪里来呢?如果都是铁板一块,边界很清楚、内涵很固化,怎么可能有内在的活力?所以我认为这个模糊、多样、内部的复杂,正是思想的丰富性和创造性的动力。
第三,尽管它是模糊的、丰富的、充满张力的,但是它也有共性,而且这个共性是一以贯之的,是跟孔子的精神相关。大家都讲儒学,孔子的精神就是仁学,仁者爱人。我们再讲具体点,我认为孔子儒学的根本精神,就体现在孔子不讲的东西的反面。孔子讲的东西我们大家都知道,但是孔子还有不讲的东西。《论语》里就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讲怪,就是讲常道;不讲力,就是讲和平,拒绝战争;不讲乱,就是讲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社会与政府、民间与政府的和谐,士农工商的和谐;神是与人相对的,就是关注民生,这就是孔子仁学的核心。这些东西,正是江南儒学共同追求的东西。
北宋欧阳修、王安石提出了与君同治天下,最后发展到明代的士民异业而同道。士农工商虽然各自不一样,但是他们都有天下的共同责任,一直到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追求和平,过去讲可能是投降主义,但如果没有钱镠的纳土归宋,对整个江南人民的损害有多大?这是追求和平,我认为这些一贯性的东西背后,实际上体现了以人为中心的理性精神,我认为属于江南儒学中一以贯之的东西,而且是越来越强的。我也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有这些东西,所以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江南的经济还是能走在前面。
所以讲到的江南亚区域的学术流派清晰,江南儒学整体上显得相对模糊,我认为还是要从多角度来讲。第一,不要把清晰和模糊固化,应该理解为一个相对的概念。第二,模糊本身也表征着一种丰富性。第三,虽然模糊,但也有一以贯之的主流所在。
您认为,江南儒学自始就呈现出两个源头,一个是来自长江中游的古朴原始的周召遗风,一个则是直承孔子在长江下游传播的仁学。这两个源头流向环太湖流域的江南,是怎样融合在一起的?
何俊:我梳理江南儒学,是从明清往上追溯的。江南儒学虽然最后确立于明清,但是它的源头一直可以追溯到更早。我注意到历史地理学家关于江南的地理说明,是一个边界比较模糊的概念。所以我就注意到了周召二南的问题,以前没有人讲。当然在《诗经》学的研究中有讲楚国或者江汉,但是我认为既有历史的痕迹在里面,也有思想层面的所谓的周召遗风。如果我们承认诗经是孔子整理的,他为什么把周召作为正风的标杆?我认为二南如果从文字学的意义上来讲,代表着阳气的滋生,是草木生长之地,所以周召既是一个有具体历史文化的实景,也代表了某种意象上的东西。
周召二南,今天一般认为在江汉之地,江汉之地一跨就进入洞庭湖区域,沿着长江往东,长沙-南昌-上饶了,上饶过去就是浙江,这条路线是先往南,然后由西往东,往太湖流域走,这是一条线。永嘉南渡走的是另外一条线,是从淮南淮北跨过长江到芜湖,沿着芜湖进入宣州。安史之乱时期,大批中原人士走这条线进入宣州、浙江湖州、江苏扬州。这个区域原本也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子游,“子游南归”,从现在学术界的研究来看,子游的思想属于孔子弟子中比较强调理性的,这样的一种思想往南方走过来。这样东西两脉最后因缘附会在环太湖流域。
环太湖流域如何来建立起它的一致性?我以为首先是建立在共同的经济基础上,共同的农耕水利,然后围绕着太湖形成了一个基于农业之上的手工业和商业区域。我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有一点像环地中海的希腊文明。围绕着太湖来做生意,在这里有沟通,明清时期逐渐建立起了经济、社会、文化的区域共同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不是单一的过程。湖南跟浙江的消息沟通就非常频繁,南宋就不用说了,湖湘学派跟浙学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湖湘的学风跟浙学的学风也很相近。近代新文化运动当中,毛泽东在湖南搞《湘江评论》,陈望道在浙江搞一师风潮,他们都有消息的沟通。湖湘学派也是非常强调经世之用,同时又强调人的主体性,也非常强调行动背后有知识的、观念的支撑,这跟江南地区是一样的。当然在风格上可能会有一点细微的差别。正是在这样一种大的舞台中,再来勾连其一致性。
江南的佛教、道教文化都很发达,浙江是东南佛国;晚明以来,天主教一度在江南也很盛行,在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学之外,其实有很多很丰富的非主流文化。从江南儒学的角度来看,它是怎么样应对这些亚文化的?
何俊:我念博士的时候,做的研究就是晚明天主教的传播和他们的思想关系。我只举一个例子,徐光启当年是搞阳明学的,后学又融入了朱子学,都是儒学,这是可以肯定的。他后来皈依天主教,成为天主教的三柱石,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是儒家。他认为天主教的精神跟儒家的精神是合一的,那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天主教?他认为天主教可以帮助儒学。在他的思想当中,有非常强烈的以我为主,吸取精华的意思。吸取精华的标准是什么?有两条:第一条,原则上跟儒家的五经思想不矛盾,他认为信仰的问题不冲突,可以把对天主的信仰理解为对自然的遵从。而且传教士所带来的技术对民生、经济有极大的帮助。第二条,江南儒学强调要明理,要怀疑辨析。徐光启跟利玛窦合作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翻译欧式几何。几何学是中国古代数学所没有的,中国古代只有算术,没有几何。他说几何学是建立在逻辑严密论证的基础上,可以弥补我们学问中不够理性的,不够讲逻辑的缺陷。而这样的缺陷,不完全是知识上的东西,更是道德认知和道德实践的问题。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西学的融入、接纳,完全是基于这两个标准。不是新的进来我就学,也不是因此就放弃了自我。他的精神内核有共同性和关联性,把这个问题丰富发展了。
我再举一个近代人物的例子,比如现代新儒学的第一位大师马一浮。马一浮讲儒学很重要的特点是以佛学讲儒学,更多的是讲内在的概念、论辩的过程,讲理的说明、思想的辨析。就是理性的特点,注重学理的论证,这个是外学的一个方法。明末清初刘宗周三大弟子之一张履祥是桐乡人,他算是阳明后学,从心学转向朱子学。进入清代以后,他花大量的精力去研究水利、蚕桑、农学。我认为跟胡适强调科学,都是一脉相承的,有内在的理论在里面。
最近十多年,以儒学为核心的国学有复兴的趋势,至少形式看很热闹。您认为,因应着当代社会的江南儒学,会有怎样的发展和变化?可以提供什么样的思想方案?
何俊:确实如你所说,最近的十多年来以儒学为核心,国学在复兴,因此儒学的研究也是风生水起。各种说法都有,过去是心性儒学,然后又有制度儒学、政治儒学、生活儒学等等。我认为无可厚非,因为这样的阐发至少对儒学的内涵有一个展开的过程。当然,这些展开我也不认为是创新,本身就在儒家的思想里。当你用现代的语词对它加以表达,足以使得原来潜藏的内涵幽德发光。但江南儒学并不是这样,并不是仅仅是对过去的阐发,还有立足于当下的面向。
陈来教授在江南儒学的一次国际研讨会上,讲到江南上海儒学院建立的初期,他有三个基本的定位,第一个是立足江南,第二个是面向东亚,第三个是放眼世界。从这三个定位来讲,很明显是说,我们不只是对过去的历史情怀的寄托,而是希望从过去的历史研究中,追求今天的创造性继承和创新性发展。创新发展的根本目的在哪里?我们今天研究江南儒学,它的根本目的,就是文化自觉和自信。
我长期在浙江工作,浙江有一个两富追求、两山理论。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这个命题的背后,其实就是要追求人与环境的共生。江南的历史证明,人类生活空间的拓展需要和自然环境和谐共处。太湖我刚才讲过,在唐宋时期就是片沼泽,进入宋代以后仍然需要长期治理。到了明清逐渐好转。我是太湖边的人,在我小的时候,太湖水患仍然是一个问题。怎样使得江南的开发和环境达成一种共生共长,实际上为江南儒学,或者说整个江南的发展所证明。
第二个问题,我前面讲到的经义和治世,就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两富。现在大家都在追求物质生活,后现代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消费主义流行,背后就是物欲的彻底放纵。怎么样在精神层面上能够有所建设,江南儒学提供了路径。传统儒学讲耕读与诗书,江南普通农村里基本上是这两点,一个是读书,一个挣钱。你到温州去看,温州好像都是只想赚钱,但是温州人也很要读书。这是非常典型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富裕。江南为什么经济能够持续发展,浙江的贫富差距不是那么大。我认为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除了单纯发展经济以外,对教育的重视。
第三,刚才我讲江南儒学的模糊性当中有一贯性。一个很重要的精神支撑点是追求和平,然后追求发展,在政治上追求与君同共治天下。到了明代,就提出士民异业而同道。虽然是商人,白天赚钱,晚上还是可以思考道义的问题。明代江南地区大量的商人修桥修路,就是慈善事业。所谓有担当的精神,再进一步发展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虽然从事一般的工作,但是对人类共同命运,也有共同的考虑。江南儒学的内在特质,是面向未来的,这样的思想正是我们在江南儒学研究当中所要着力要阐发的。不是只满足于发思古之幽情,更重要的是从历史的陈迹中把握其精神、脉搏。朱熹的思想之所以能够承续汉唐以来历史的丰富性,在他这里集大成,并且引领后来中国的八百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的思想并不是简单地复古,而是通过对历史深刻的理解,把握它的内在精神,从而使这种精神和当下的生活相结合,发展出新的样态。马一浮就讲得非常清楚,他认为儒家的根本精神就是六艺,而六艺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以整体来应对,所以儒家的精神不是保守的,它是进步的、是革命的、是前进的,是世界的,不是狭隘的。
这样的思想是我们研究江南儒学所要发掘的,但也不是仅仅为现代人做注脚。我们还是要从历史本身的事实当中来发掘,但河流总还是有一个奔向,总是向大海奔去。疏通河流,把合理的部分给堵掉,这是不行的,还是要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立足于对历史精神的把握,从中发掘出与当代实践生活相呼应的精神来引领我们的生活,追求实现民族文化的复兴。
我认为这大概是江南儒学的自我期许和期望。当然,这需要大家一起努力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