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的饥饿记忆:易子相食,人性兽化

作者/慧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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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饥饿,一直是中国历史进程中最具痛感的灾难。

一定程度上,中国人对饥饿的集体记忆,导致我们形成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饮食文化。中国人对吃食的讲究,食材的广度及利用程度,对“吃”这个字的执念所形成的独特文化现象,在世界主要文明体之中,都显得独一无二。

究其根源,是因为几千年的文明演进中,中国人实在是被饿怕了。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道:这历史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句话固然可以有更深刻的解读,但就字面意思而言,先生也所言非虚。

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一份近代中国的饥荒统计,很长很长的一份文档,随便贴上两页,目之所及,最常见的词就是这三个字:

“人相食”。

据统计,中国有文字记载的饥馑超过4000次,仅仅最近100年,中国人所承受的大规模饥荒就多达十余次:

1921年华北四省大饥荒。

1925年川黔湘鄂赣五省大饥荒。

1928-1930年北方八省大饥荒。

1931年长江水灾引发饥荒。

1934年全国大旱灾,导致饥荒。

1936-1937年川甘大饥荒。

1942年中原大饥荒。

1943年广东大饥荒。

1946-1947年南方大饥荒。

1959—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

上至秦汉,下至民国,饥饿、饥馑、饥荒一直是悬在中国老百姓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历朝历代,因为饥饿所导致的死亡,都远胜于战争。

在古代中国,即便是盛世之下,底层老百姓最日常的状态,依然不过是一个“饿”字。

康乾盛世算得上是中国古代的“大治时代”,但在帝国最鼎盛之时,绝大多数身处底层的中国老百姓,对抗饥饿依然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命题。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第一个访华使团到达中国,但目之所及,这个遥远神秘的东方国度,却让这些英国人大失所望。在他们的想象中,中国是《马可·波罗游记》下黄金遍地,国富民强的盛世图景,但英国使团发现,现实中的中国百姓个个都消瘦异常。

“在普通中国人中间,人们很难找到类似英国公民的啤酒肚。中国人每次接到我们的残羹剩饭,都要千恩万谢。对我们用过的茶叶,他们总是贪婪地争抢,然后煮水泡着喝。”

英国使团成员约翰·巴罗在《我看乾隆盛世》中写道:

“不管是在舟山还是溯白河而上去京城的三天里,没有看到任何人民丰衣足食、农村富饶繁荣的证明……触目所及无非是贫困落后的景象。”

今天的人,有时候会说一句气话:“我要饭也能活下去”。但其实说这句话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幸运。

在中国历史上,老百姓遇上一个“讨饭也能活下去”的时代,是非常非常幸运的。在真正惨烈的时代,饥民往往无饭可讨。

易子相食的惨剧,在中国消失不过百年。

(二)

饥饿,同样是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主题。

余华、莫言、贾平凹、张贤亮、阎连科等很多中国当代优秀作家的作品里,都大篇幅描写过大饥荒的恐怖和饥饿所导致的人伦惨剧。

诺奖得主莫言写饥饿,就写的非常好。

因为莫言结结实实地挨过饿,他曾在一篇散文中,说自己童年时目睹过许多因为饥饿而丧失人格尊严的惨事。

譬如为了得到一块豆饼,村里的孩子围着粮库保管员学狗叫,因为保管员承诺,谁学的最像,豆饼就赏赐给谁。“大家都学得很像。保管员便把那块豆饼远远地掷了出去,孩子们蜂拥而上抢夺那块豆饼。”

莫言,也是那些学狗叫的孩子中的一个。

多年之后,莫言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写下:

“饥饿的岁月使我体验和洞察了人性的复杂和单纯,使我认识到了人性的最低标准。”

莫言的很多小说,都有着关于饥饿的情节。比如他的代表作《丰乳肥臀》里,对饥饿的描写就呈现出一种白描式的残忍、丑陋和扭曲。

这本书里有个丑陋恶心的炊事员张麻子,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1960年的困难时期里,却利用职务便利,以食物为诱饵,诱奸了劳改农场里每一个被打成右派的女青年。

在漫长的饥饿中,高傲、美丽的医学院校花乔丽莎,仅仅为了一个馒头,就从人变成了“一条饥饿的野狗”,而全然不在意背后张麻子对自己的强奸。

张麻子把馒头扔在地上,这个农场里最漂亮的女孩,“她像偷食的狗一样,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也要强忍着痛苦把食物吞下去。”

“……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随着抖动,但她吞咽馒头的行为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是被馒头噎出的生理性泪水,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

《丰乳肥臀》是一本小说,但它所描写的阴暗和惨烈,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每一场大饥荒之中。

“当女人们饿得乳房紧贴在肋条上,连例假都消失了的时候,自尊心和贞操观便不存在了。”

今天的中国人,已经不能再体会什么是“真正的饥饿”了。

在我看来,一顿两顿不吃饭,甚至两三天不吃饭,所能体验到的饥饿,和真正的“饥饿感”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为你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随时解除这种饥饿,而且立刻就能点一桌子碳水肉食和甜品满足口欲。

即便真饿的前胸贴后背,面对薯秧子、树叶、树皮、草根、观音土、人肉,你也吃不下去。

因为在心理上,今天的你我拥有一个巨厚无比的“安全垫”,即便是因为极度的贫困,你也知道,这是一个“讨饭也能活下去”的时代。

真正的饥饿,不仅仅是一种生理上的极度饥饿,还伴随着一种心理上的极度绝望——这种饥饿一眼望不到尽头,是遍地饿殍,是杀妻卖儿,是连刚刚死去的尸体,也会被人分食干净。

真正的饥饿,是可以把人完完全全兽化的饥饿。

(三)

冯小刚拍过一部我认为是被低估了的电影:《一九四二》。

这部电影取材于历史上的真实事件,即1942年河南大饥荒,电影里的很多片段都能在真实的史料上找到对应。

电影里面那个叫白修德的美国记者同样也是真实人物,白修德曾将在中国的所见所闻写成一本书:《中国的惊雷》。

在这本书中,有很多关于1942河南大饥荒的描写。白修德曾看到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婴儿和两个较大的孩子,在逃荒路上疲惫地寻找食物。这个母亲叫两个较大的孩子去前面的村子讨饭,当两个孩子回来时,他们的妈妈已经死了,而饥饿的婴儿还在吮吸着母亲的乳房。

(一名饿死的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

白修德还遇到一桩吃人案,官府抓了一个姓马的妇女,指控她杀了自己的孩子并吃了人肉,但这个妇女辩解说,孩子是饿死的,自己不过是吃了亲骨肉的尸体。

实际上,关于这场饥荒里人相食的史料证据,并不罕见。

1943年《前锋报》曾报道,在郑州有成群的灾民掘食死尸。有一个叫马永道的父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香菊,然后和妻子把女儿的肉煮了吃。

1946年,河南省社会处编印的《河南灾情实况》记载了这场饥荒的惨烈场景:

“灾民因饥饿难忍,而服毒者,缢死者,自刎者,甚至杀儿以求一饱者,所在多有,司空见惯,同时无主弃婴,到处可见。”

观音土,这个当代人只在教科书上听过的东西,却是几百年来神州大地上,大饥荒下普通百姓饥不择食的残酷事实。

面对外国记者的镜头,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展示了他日常的食物:一堆野菜,一堆草根,那几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是这个孩子的“主食”:

观音土。

这些真实的历史照片,源于1946年的湖南大饥荒,拍摄者是美国《生活》杂志的摄影记者乔治·希尔克。

他用镜头,真实地记录下了大饥荒之下,中国老百姓所承受的苦难。

有灾民饥不择食,啃树皮,剥树皮的场景:

有衣衫褴褛的饥民潮:

有遍地饿殍无人收尸的人间惨剧:

如果文字难以让你感受什么是真正的饥饿,那这些惨烈的历史照片或许更直观。

(四)

袁隆平院士逝世后,民间自发举行了一场从网络到线下的浩大悼念活动,整个长沙的菊花被悼念者买光,四面八方的民众赶到湘雅医院和殡仪馆,流着热泪送袁老最后一程。

人民惜别袁老的这种情感如此真挚,如此动人,而这种真挚的来源,一部分正是源于几千年来,刻在我们骨子里的“饥饿记忆”。

袁隆平院士去世后,我看到网络上有些人在说“让中国人吃饱饭的是自由市场经济,而不是杂交水稻”。

改革开放让中国融入自由市场经济之中,自由市场经济的确了不起,也切切实实让中国实现了经济奇迹。

但以此之功就将袁隆平院士等科学家们对中国粮食安全的功绩抹杀掉,我想用四个字评价:

既蠢且坏。

其实根本不用讲那么多大道理。当下的新冠疫苗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例子。

试想一下,如果今天的中国人研究不出自己的新冠疫苗,而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所谓的“自由市场经济”,试图去国际市场上购买14亿人注射的新冠疫苗,那我们会遭遇怎样残酷的现实?

持“自由市场经济万能论”的人,恐怕不会去思考,我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和时间才能完成全民免疫。

前些日子的新闻是,美国人连自己的跟班都舍不得卖,而这就是21世纪“自由市场经济”下,刚刚发生的事情。

疫苗不打,人不会死,可饭不吃,人真的会饿死。一旦出现百年一遇的极端大饥馑,我们且不去谈在国际市场上收购粮食价格有多高昂。我们只谈数量,真的有人指望能在国际市场上买到供14亿人所需的口粮?

这不现实,但极端的大饥馑却有可能再次重演。饥饿,依然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人类。

如果中国人保证不了自己的粮食安全,那这份缺失的安全感,就会成为他国钳制我们的一副绳索,而且一旦饥荒来临,你还不得不钻。

稍有历史观的人就会明白,袁老的那句“中国人的饭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上”,是一句永不过时的话。

毕竟,你去翻翻人类的历史,就会发现,“和平、合作、交流、共融”这样的文明蜜月期实在是短之又短。

而“战争、对抗、屠杀和驱逐”才是不同文明、不同国家间更日常的状态,更需要直面的主题。

这么说吧,以人类的愚蠢和疯逼程度,谁又能够保证,在极端情势下,“有效的市场”不会突然失效?届时,别说敌人,你的盟友可能都会反过来以粮要挟。

(五)

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之中,普通人家能顿顿吃上一口饱饭,从来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件大概率的事情。

如果你喜欢阅读历史,在那句重复了无数次“人相食”的短语背后,就会感受到一种绵延上千年的残酷。

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吃饱”一直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几千年来,在大多数中国人的人生历程中,密密麻麻地刻着一个字:

饿!

(饥荒下,奄奄一息的女人,嘴里塞满草根)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中国人能吃口饱饭的日子,不过刚刚一个甲子。

今天的很多年轻人,包括绝大多数80后,其实都没有真正地挨过饿。人真是善于遗忘的动物,仅仅不过是吃了几十年饱饭,很多人就开始天真地笃信,人类再也无需为“吃饱饭”而担忧。

以大历史的坐标轴来对照,我们今天这些每天都能吃饱饭,甚至谈论节食减肥的一代人,是非常非常幸运的。

但很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幸运。

饥饿的力量,能够让人丧失全部的尊严、廉耻和一切教养。女人为了一个馒头甘愿失身,男人为了一斗米宁可杀人,甚至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抵不过一顿饱饭。

还是那句话,真正的饥饿,是会使人兽化的。

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首要的不是律法严苛、道德高尚和教养品性,而首先在于四个字:

能吃饱饭。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