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像甲壳虫一样在山路上呼哧呼哧地爬行。从远处看,九嵕山像一条卧龙,身子探进了云里。

云下头有一个黑点在蠕动,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蹲在路边的树荫下哭泣。开始是嘤嘤地哭,像婴儿一样在哽咽,哭着哭着就抱着头嚎啕起来。

我掏出手帕递给他,他接过去擦擦流到下巴上的鼻涕,哭得更起劲了,肩膀一颤一颤,像鸡啄米一样。

我问他咋了,他说:“顶天寺没了。我小时候天天站在北山上踮起脚翘望着,盘算着有一天能攀上去的朝阳山没了!”

我安慰道:“没都没了,哭顶啥用?”又问:“顶天寺没了朝阳山没了跟你有啥干系?”他吃惊地瞅着我问:“你是北山上的人么?”我说:“是啊。”他说:“那你咋会么问呢?”我没说话,他又说:“顶天寺在朝阳山上,朝阳山和九嵕山是孪生兄弟哩。我爷老早就告诉我,颜真卿在醴泉任县尉时,登顶天寺看过日出。我爷死了就想埋在朝阳山上,他说这是块风水宝地,说不准哪一天坟头上冒出一缕青烟,后世还能岀个人哩。我爷他挣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朝阳山顶天寺会被人炸平了,石头拉下山去烧了水泥卖了钱,连个石头渣渣也没留下。”他越说越伤心,又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哭得唏哩哗啦涕泪横流:“呜呜——爷爷……”他伤心欲绝地用拳头捶着胸脯,用手抓着头发。头发像屋顶上苫的茅草一样,一片一片地揪了下来。他仰起脸用嘴一吹,手里的头发就像蒲公英的茸毛一样轻轻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飞进九嵕山上头的一片白云里,白云就变成了黑云,在头顶上翻滚着,似有隆隆雷声咔嚓咔嚓炸响。

我说:“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那个卖了朝阳山炸了顶天寺,在西安城里受受活活安享富贵的人夜里就该做噩梦了,就要喝凉水都塞牙缝,放屁磨牙打呼噜,夜夜盗汗噩梦缠身,头昏眼花两腿抽筋,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精神恍惚生不如死了!”

他问:“你认得那人么?”我摇摇头。他突然就咯咯咯笑起来,笑得瘆人,笑得头顶上的一团黑云一颤一颤地散开了去,露出一个银盘一样亮堂的日头,嘲笑般俯瞰着九嵕山下的峡谷。峡谷里正在修建水库,有一团雾从浑黄的水面漫了上来。

被削平了的一处山顶上种了草,摆放了五只巨大的轮胎,涂成红黄蓝绿黑色,中间已长满杂草,有一株鲜红的月季格外刺眼。五只轮胎似五只空洞的眼球盯着空中飞过的乌鸦,在蓝天下咧着嘴傻笑,笑得像哭。

那个蹲在路边哭号的人这会情绪稳定下来,神秘兮兮地给我讲了一个盗墓的故事。他一开始眼神有些漠然,似一片荒芜的沙漠,瞅着别处,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像在谈一件跟他毫无干系的事情。

他说:“27年前的1994年,这里发生了一桩惊天大案!韦贵妃墓的15幅壁画被盗了!”他问:“你知道盗墓的人是谁吗?”我摇头,他说:“是文管所库管员她老汉!”他咳了一声,抹把鼻涕,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那韦贵妃墓就在这北冶姑岭上,与昭陵仅一沟之隔,是太宗爷陪葬墓中离昭陵最亲近、规格最高的一座墓葬。”

他瞧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唯恐我不当回事,又说:“韦贵妃你知道不,是咱京兆杜陵人(今陕西长安区)。她出生贵族世家,据出土墓志铭记载,于武德年间以良家入选秦王府,贞观元年册拜贵妃。”

我说:“”不过韦贵妃好像并不是首嫁,她的第一任丈夫是隋代大将军、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公元613年,李子雄随杨玄感起兵谋反,兵败后,李子雄父子都被杀了。” 他瞅瞅我,没吭气。

“那她也是太宗的宠妃,在太宗当皇帝之前就给他生了一个长公主,后来又生了个聪明能干的纪王李慎”他说:“反正那墓里头的壁画挺珍贵的!那壁画上的仕女和男吏衣裙鲜艳,个个生动传神,说是难得一见的绝代珍品一点也不为过。”

他说:“我就不明白了,那么珍贵的壁画为啥不保护起来,就随随便便地放在东展室里面的小库房里。听说那库房的窗户上连玻璃都没了,中间还换了一个库管员。前头的库管员给后头的库管员交接时,连库房门都没开,就隔着窗户朝里边的角落里指了指说,那就是韦妃墓出土的壁画。这新来的库管员叫啥高清雅,她老汉李少营就是个提不上串的混混,曾因拦路抢劫、敲诈勒索、流氓嫖娼、倒卖文物被逮进去收审处罚过。过一阵又放了出来。李少营知道这批壁画值钱,就打起了歪主意。东展室的钥匙就别在李少营他老婆的裤腰上,但他思来想去,觉得每回都用老婆身上的钥匙,这多麻烦,不如自己弄一把,想啥时弄事就啥时弄。他把老婆身上的钥匙骗到手,配了一把东展室的钥匙,前后一共到小库房去了四回,每回都很容易地弄走壁画,好似囊中探物一般。”

“壁画丢失的事烂包后,高清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是自己老汉干的事!那年底博物馆打扫卫生迎接检查,李少营的老婆高清雅和别人一起打扫小库房的卫生,他们从保管员手里取来小库房的钥匙,打开库房门以后,高清雅就傻眼了,四年前韦贵妃墓壁画摆放的位置,怎么空着?难道壁画能长了腿不翼而飞了?直觉告诉她:这是自己老汉干的事。刹那间,她感到天旋地转,两腿发软,似乎天塌了下来。后来那一杆子人都被抓了起来,判了死刑、无期。但壁画却几经倒卖,流落到了海外,破案后只追回了两幅真品,你说这……”

他嗨了一声,蹲在地上又捶胸顿足哭了起来。这一回我没劝他,就让他哭吧,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哭出来,人就畅快了。(贠靖)

责任编辑:安心 审核: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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