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台无尘作品,主编黄幼中

[题记]佛说,前世的500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战争与死神,如影随形。

战场上,枪林弹雨。死,是正常;不死,属命大。

1979年初春,二十几万大军集结在中越边境,兵临南线,彤云笼罩,激战前夕的黎明静悄悄……

元月下旬,团部下达命令,本团每个连队选拔十二名战士,作为骨干(当班长)补充到参战部队,去带那些刚从地方招来的新兵蛋子。

启程的那天,连队杀了一头大猪,特地为12名参战人员饯行。虽然还没上战场,但绝对算是生离死别的时刻。连长端着酒杯的手不停地颤抖,说了几句开场白就哽咽了,让我接着说。这种场合,我想说一些激昂壮烈的大话,可是,嘴巴几次张合,卡壳了,平时那些随口而出的豪言壮语,都找不到了,就说了这几句:战场上,死,是正常;不死,是命大。希望你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奋勇杀敌,争取立功!祝你们凯旋归来,我和连长等着你们!停顿了一下,喊道:为了胜利,干杯!

我的话音一落,全连战友齐声一吼“噢——!”,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接着,把碗一摔,哭喊着抱成一团。

大卡车载着戴上大红花的十二名战友,在全连的注目礼中,缓缓驶离营区,送行的队伍里传出压抑不住的哭声。连长恼怒地大吼:哭个球!饮泣声“嘎”地逼在嗓子里了,队伍刹那间肃默下来。半空中刮来一阵阵海风,操场上高高飘扬的那面军旗,猎猎作响。我的心里传来远古的筑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2月17日凌晨,总攻开始,万炮齐鸣,山摇地动,日月无光。

开战头三天,前线伤亡骤增,急需补充兵源,团里一个电话打到连里,通知我立即到参战集训队报到,任指导员,集训三天即带兵赴前线。

事情真是阴差阳错!我已于昨天离开海岛,买好次日火车票,晚上宿在霞山的团直水运队,天亮便去车站,现正走在探家的路上。团长听了连长的汇报,急吼起来,你们马上到湛江车站把人给我堵回来!等连长带着通讯员从硇州岛过海,再赶到霞山火车站,满头大汗冲进站台,只见当时那种蒸汽机火车头鸣着汽笛,喘着粗气,车轮轰隆轰隆滚动起来。连长追着列车边跑边喊,而我正在车厢内找座位,根本不知道车外的情况。看着越来越快逐渐远去的列车,连长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到前方逼停列车!——事后我问连长,你当时可能觉得,杀了我都不解恨是不是?连长笑着说,这不关你事呀,你什么都不知道嘛!

是的,离开海岛后所发生的一切,我哪里知道。那个年代,通讯工具就是那种手摇的座机或者电报,我在路上,这两者都联系不上我呀。

在团长和连长急着找我的时刻,我正揣着与家人团聚的悠悠之情,斜靠在车厢窗边,几年没回家了,我的心飞越千山万水……

探家期间,我在故乡逍遥自在走亲访友,悠哉闲哉。

20天后我回到连队,听连长如此这般一说,我头都大了,没想到我竟然错过了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乎”的机缘呀!我对连长喊起来,你他妈怎么就不来个萧何月下追韩信,把我逮了回来?你知道吗,我多么想建功立业的呀!连长说,你他妈怪我?这就是你的命!我问,我的命?我的什么命?连长恶狠狠地说:狗命!

连长的“狗命”二字,随口说出,带着调侃,并无恶意。而我,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胸口,我一时僵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佛说,前世的500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但我认为,人的命运是有定数的。这些年的遭逢际遇漂泊浮沉,确让我怀疑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暗暗操纵着每个人的生命。

一桩桩,看似偶然,其实必然;

一件件,以为平常,却存差异。

是是非非,荣辱成败,力不从心,事与愿违。现在想来,迷惘中透出脉胳,杂乱里隐见关联,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的一生,有其自己的轨迹,生死病老,贫贱富贵,谁能彻悟?谁能先知?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我与死神擦肩而过,就让战争随风逝去吧。

我把今生放在一次又一次的回眸上。

我回眸,我连12位参战的战友,牺牲了三名,还有9人分别负伤并立功,回国后作为骨干留在野战部队了。其中有位湖南籍的战士在给我的信中说道,我们班11人,在穿插的路上,遭到越军的炮击,一发炮弹落在三米外,气浪把我们掀离地面。硝烟过后,我站起来,摸了摸全身,似无大碍。我的战友们七零八落地洒在四周,有的血肉模糊,有的缺胳膊少腿,我一个个呼唤,没有一个回答,都死了,就我一人毫发未损。当时,我闭着眼睛跪在地上,仰天喊了一声:老天,我的命真大!

我回眸,战后几个月,连里分来了八位参战兵,有几个自以为从战场下来的,狂傲不羁,弄得班排长不敢管。全团有一个连队,因为一名参战兵跟驻地女青年谈恋爱而受了批评后,心怀不满,拿了冲锋枪追着连长射击。物极必反,此血案一出,判了肇事者死刑,倒产生了杀一儆百的效果,各个连队的参战兵毕竟是经过战场浴血洗礼的,对比牺牲了的战友,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珍惜这份荣誉,更要好好的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回眸,当年夏季,我参加广州军区的作家采访团,到各野战医院采访伤员,我被前线那一幕幕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景象所惊骇,被将士们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英雄事迹所仰慕!我还陪同武装部和民政局去慰问烈士家属。我记得走进一家四壁皆空八面来风的农舍,烈士的母亲一看见我这个身着军装的人,赴上前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从沙哑的嗓子中嚎出一声,便哭倒在地;其父则昏厥过去。我们一行人唏嘘不已……此刻,我想安慰几句,可我能说什么呢?古人说过人生有三大悲剧,其中之一就是“老年丧子”!我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我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可我,当看到一个绝望到顶的老母,还敢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吗?

过了很久,待烈士的父母平静下来后,民政局长掏出钱来说,这是烈士抚恤金,共650元,请点清。

1979年的春天,死神,狞笑着与我擦肩而过,是因为我前世做够了500次回眸,还是我命带关煞没机会建功立业?

唉,四十年过去了,老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剩下回眸了!

我的回眸还能换来死神的擦肩而过?

不!不可能了!

——岁之今日,死神与我,不再是擦肩而过。是要与我并肩而行了。

我似乎看到,死神的模样不再狰狞,神情温柔笑容可掬地在云雾中向我招手。

当夜幕降临,万籁俱静的时候,我听到了空灵而沉重的脚步音,我知道,这是死神在向我一步一步走来……我于彷徨中拾到几句古诗,拼凑在一起吧:

月下江流静

荒村人语稀

行到水穷处

空有梦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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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镜台无尘 男,十八岁从军,二十岁入党提干,从连队走出,再由团部进入省军区机关,历任战士、班长、排长、干事、创作员。二十二岁开始在省军级报刊发表诗文剧本,几经沉浮,下连任职,从此在文坛销声匿迹。数十年草木枯荣,历尽这人生宠辱。再回首,落得个心事浩渺白茫茫一片干净!到如今,老之至,直面炎凉世态,冷看灯火楼台。挥秃笔,立三规:一、为苍生,抒己见;二、说真话,去媚言;三、醮心血,写人间。呜呼!与雷电同歌,携风云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