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汽笛声,在峡谷里高亢地回响着,由远而近,震颤我的心肺。我身体深处,似乎亮起一道豁口,让铁轨向天际延伸。

在沙坡头,在这铁路经过的宁夏中卫,大自然以神奇的笔描绘了不同的景象。铁路以北,是浩瀚的腾格里沙漠,给中卫带来了“沙都”的别称,也以荒凉的焦渴拒绝了生命的深入;铁路以南,则是奔腾的黄河。在沙坡头,我像置身于两种状态下,体验到了固态的沙和液态的水,它们都掀波起浪,冲刷着我心的堤岸。在沙坡头,我不是一个游人,也不是一个过客,我觉着我是此地被阳光晒黑了脸面的人群中的一员。

沙坡头那巨大的沙的坡面,像一个凝固了的浪头,在快要打下去的时候,却定格了。沙漠到这里,似乎便到头了。下面,水汽笼罩的雾地,黄河千古奔涌着。浑浊的浪花,激溅着,厮打着,一路流向银川。黄河上的舟楫,是羊皮筏子。在黄河牧羊的汉子,腰间的葫芦里是玉米酿的烧酒。寒冬腊月,也把裤腿挽得高高的。花儿火辣辣地“唱”着,把血“唱”热了,把粗糙的生活“唱”成了烧酒。

走向沙坡头的时候,不时在路边看到“进入林区”的木牌。我不断寻找想象中的森林,但失望了,连一棵粗大的树木也没有发现。不过毕竟看到了绿色,有些成片相连,有些星星点点,矮小、稀落,未形成浩大的气势。我感到吃惊的是,在起伏的沙丘上,分布着一个个草方格,如同不规则的棋盘。这显然是人工所为。时间久长的,草方格已变黑了;更久长的,则依稀可辨印痕;还有很多草方格是新砌的,呈现鲜亮的黄色。后来我才知道,正是这一个个草方格,才让丛丛绿色在沙漠里生存。

就在沙坡头旁的铁路沿线一侧,有一道长长的围墙,大门上钉着“沙漠植物园”的牌子。看门的是一位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头顶也已半秃。见我进来,极热情地招呼着,搁下饭碗,带我去看植物。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一问,是西安老乡。老人比画着说1976年来的,都四十多年了。当年这里是滚滚流沙,一棵草也不长,铁路修通后,常被沙暴淹了铁轨,火车无法行驶。于是,便来了好多人治沙。说到这里,老人浑浊的眼睛潮湿了,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当中。

治沙何其难!刚开始,种啥啥不活,不几天,不是枯死了,就是被流沙卷走。怎么把沙子控制住呢?在尝试了许多办法都不见效之后,终于摸索出了用草方格固沙这一招。方法很简单,把干麦草拢成一束,用铁铲压进沙地,使之呈方格状,格格相连,前后左右贯通,而成一片。然后把草籽撒在草方格里,麦草有吸水作用,又能把罕有的雨水较长时间储存,而草方格营造的相对稳定的环境,还能吸附随风而来的灰尘。

这样,旷古沙漠上,由一星绿而一片绿,终于繁衍出了一百多公里的防沙林带,并生长起了两千多公顷林园!当回头看,才明白这么简单,但仔细想想,又会感到这是何等伟大和了不起!正因为如此,用草方格治沙的成果,被评为全国科研成果一等奖。正因为如此,这里被联合国命名为全球环境保护500佳之一。提起这些,老人神情自豪而凝重。我感觉到,几十年的岁月,他改变了沙漠,沙漠也改变了他,唯有他的心,还绿着,这绿,在向沙漠蔓延……

又一列火车咣当咣当开过去了,我感到脚下的沙漠颤动着。沙漠里生长的植物,基本上都是草科或低矮的灌木。这是用四十多年的光阴,才一棵棵长起来的啊。老人带着我在草丛中走着,并给我介绍各种各样植物的名字,目光里透露出无限疼爱与慈祥。这叫沙杆,这叫柠条,这叫刺蓬,这叫火草……这些名字起得那么好听而又让人联想翩翩。羊奶包子、紫嘴、油嵩、灯絮、苦豆子、名蓬……有一种叫花棒的,杆红如血,像被火烧过一样,叶子灰白,干枯似能烧,开着双瓣粉红色的小花,最大的一株,主干仅拇指粗,已有几十年的寿命。还有沙枣、沙打旺、芨芨草、红柳、沙柳、黄柳这些沙漠常见的植物,也在这里扎下了根。在植物丛生的地方,草方格已看不见了。再朝前走,草木渐渐稀疏,而草方格却多了起来。

约摸走了一二里路,我看到了沙漠,望不到尽头的沙漠。我登上一座高高的沙丘,目光掠过防沙林带、铁路,看着呈弧形流过沙坡头的黄河。这是怎样的组合啊,黄河是走了又没走,岸静着,流水却已“逝者如斯夫”;铁路不动,火车却动着;这沙漠,也是动着的,以往是沙进人退,如今是人进沙退,这都是因为有了不动的草木啊。当草木呆在一个地方,再动,根是不动的,家是不动的。我觉得,在沙坡头,最有情,最值得敬重的,便是这无言的草木。(作者:史红霞,陕西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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