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父亲

文/刘志菊

我很少写我的父亲,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历了一个父亲的离开,另一个父亲的到来……许多事都曾让我难以启齿,是尘封在心底的窘迫。但随着岁月的冲蚀,它们变淡变薄,轻描淡写成了我和两个父亲的故事,父爱于我,是我人生这幅画卷上的一处留白,无声胜有声。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六岁,今年我三十六,整整三十年了。父亲的模样只停留在照片里,他站着,身后是大山,脚下是茂盛的青草、盛开的野花,身穿中山服,外表俊朗,帅气。关于父亲的记忆,也都出自母亲的故事里。母亲说“那时候,我们都忙,你阿大就把你放你奶奶家,你奶奶要同时看好几家的孩子,就对你阿大说’快把你丫的花裙裙脱掉,项链拿掉,我可看不住’”。听母亲讲的时候,我依稀看到了一个身穿碎花裙,头扎麻花辫,戴水晶项链的小公主。八九十年代,这样打扮的小姑娘一定是娇生惯养的。母亲还说:“那时候你阿大最能惯着你,你老跟你阿哥们胡闹,被你惹急了的阿哥们一撵你,你就往你阿大怀里钻,你阿大用一只胳膊揽着你,一只胳膊挡着你阿哥们。”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个满脸堆笑的父亲,他坐在屋檐下,看着我和哥哥们玩闹,他的怀抱是我随意胡闹的底气,是我受“委屈”后的避风港。

母亲的故事是父亲宠溺我的往事,往事很美好,但想象很酸楚,记忆中的童年鸡飞狗跳,所有的美好都是虚无的想象,天壤之别。关于父亲,唯一真实目睹的是三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我在门口玩,大伯来到我家,他进去没多久家里就传来了母亲的哀嚎声,我闻声赶去,不明所以,只是跟着哭。后来家里来了很多人,披麻戴孝,喇叭哀乐震天响。六岁的我,也被穿上了白色的孝衣。那该是这个家庭巨大的变故吧,是末日来临般的重击吧,但我那么小,家里来那么多人,我只看到了热闹,哪里知道什么叫丧父之痛。我只记得有人对我说,以后好好念书,跟你三姑一样上大学。我只记得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一个黑色公文包里的笔记本上,看到了父亲留下的一句话“志祥志贤志菊,好好读书”,那个亲戚的那句话,公文包上的那行字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心里,六岁的我不知道,冥冥之中那将是多年之后支撑我用知识改变命运的能量。

父亲病逝,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和风雨飘摇的家,日子艰难可想而知。两位哥哥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挣钱了,但看家里玻璃相框里的奖状就知道他们学习都比我优异。如果父亲不曾离去,他们一定能金榜题名,但命运使然,母亲肩上的重担总得有人替她分担,他们不得不早早地步入社会,接受人情世故的洗礼,我成了家里唯一的学生娃。玻璃相框里除了哥哥们的奖状,我最常驻足凝望的还是父亲站在山脚下的照片,他的身边应该有个穿着碎花裙、戴水晶项链的小公主,他领着她一起朝我走来。父亲没有来,泪水溢出酸胀的眼眶,母亲讲的故事、父亲留在本子上的话语在脑海一一浮现,直到眼泪决堤,直到被院子里的狗叫声惊醒,父亲走了,永远。

(父亲唯一的照片)

亲戚们看我们日子过得艰难,操心给母亲找了第二任丈夫。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屋里黑压压一屋子人,我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往里瞄。靠门口坐着的一个男人看到了我,他回过头来对着我笑,我也笑,他伸出手,我也伸手,他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好像在打招呼却没有说话,只是笑笑。那个男人就是第二个父亲,初次见面,我才七岁,家里人让我叫阿大我就叫了。可哥哥们很不适应,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父亲进屋他俩就往外走,互相不说话。后来发现他话不多,但他成了家里的老黄牛,喂猪,下地干活,挑水,修葺漏雨的房顶,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了,慢慢的,母亲也精神了。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哥哥们也不躲着他了,我们开始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但他们还是很少说话。

大哥给父亲买了个爆米花机,农忙之余用人力三轮车骑着满庄子爆米花挣点零花钱,我每天晚上一张张帮他捋钱,给他码的整整齐齐,然后告诉他这一天的收入,他再从里面拿出零碎的毛毛钱,放在兜里,留着第二天找零用,整块的交给母亲,最后再从兜里掏出一把爆米花,青豆的、大米的、玉米的每次都不一样,因为我们家小麦多,但这三样比较少,所以他会带一把回来给我尝鲜。

人力三轮车不光是父亲挣钱的交通工具,也是我的专车。中学时代的我大部分时间走读,四十分钟的路程,早晨走着去,晚上走着回。有一次我起晚了,父亲也起了,他开始从三轮车上往下搬爆米花的工具,我心想出去挣钱早点吧,等我匆忙出门时发现他已经等候在大门口,说:“我骑车子送你去”,我没接话只是顺势跳上车,蹲在后面。去学校要经过一座桥,那座桥地势很低,过桥前是个很陡的下坡,过去后又是个慢爬坡,爬坡的时候我在后面看到他上半身一左一右摇晃,蹬的有点吃力。青海的冬天六七点还黢黑,乡间小道没有路灯,唯一能看到亮的是学校后面老爷山顶的灯塔,他的身影在我面前左右晃动,远处的光亮也是忽明忽暗,我抬头望着他的背影,衣服空旷地套在消瘦的身躯上也在晃动,他小喘着气,一路上一声不发。灯塔越来越亮了,离学校也越来越近了。我说:“阿大,我下来走着去,你回去吧。”他说:“还远着呗。”我说:“没事,我跑过去很快就到了。”他没再坚持,我下车说了句“我走了”头也没回往学校跑,一边跑一边看周围有没有人看见。怕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口,然后若无其事的进了校园。后来父亲又送过我几次,每次到距离学校四五百米的地方他就停下,然后我下车跑回学校,他转身离开。

前两年我回老家,哥哥张罗在院子里烧烤,父亲把院子里的垃圾都收集起来,放进了三轮车,我问他:“阿大,垃圾让孩子们出去扔就行了呗。”父亲说:“娃娃们过马路不安全,我放车上攒起来骑着去倒掉。”看到三轮车自然地想起他送我上学的情形,我竟没有问过他累不累,上坡要不要下来推推车子,下车甚至没有一句再见,只是匆忙跑开。想到这些心里终于承认为什么要提前下车,我怕别人看见他,怕别人知道我有个父亲,不是亲的。我的古怪他未必没有察觉,但他选择了离开,用他的方式守护了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父亲要出去倒垃圾了,我走过去说:“我帮你推到门口。”父亲说:“不用,你们耍你们的,我一加电骑着就出去了。”原来父亲的三轮车换成电动的了,母亲说:“以前那个还在,但你阿大眼热(青海话,羡慕的意思)个电动的,他爆米花攒了点钱,凑凑花三千块买的。”

父亲总是默默做事,话很少,喜欢笑。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丧偶,拖家带口生活,又续了弦,有人锦上添花祝贺的,有人雪中送炭帮忙解困的,但也有人看笑话落井下石的。第一次看到父亲发火也是因为我家收庄稼打碾,家里没有拖拉机,母亲找人给我们帮忙,但有人使坏,给帮忙的那家人说:“你别借拖拉机给她,到她家打碾那天麦子运不到场上,正好我打碾。”母亲知道后跟那个人大吵起来,父亲用旱烟管指着那人说:“你有拖拉机不帮我们也就算了,你还不叫别人伸手帮忙……”,父亲话音未落,那人转头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算老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父亲被激怒了,也吼道:“你吃驴肉不看驴脸,她们婆娘娃娃的一天容易吗?……”吵架怎么收场的我不记得了,但父亲说的那句话着实惊到我了。那是他第一次以一家之主的架势出面解决麻烦,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先父过世后的一家之主,抛头露面的事都是母亲在张罗,父亲与我们无异,只是成员。他身形消瘦,长脸,皮肤黝黑,中山服穿在他身上有点晃荡,很不合体的样子,我实在很难将眼前的他和刚才的情形联系起来。但那确实是他,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是他,气势汹汹、义愤填膺也是他。

初中毕业后母亲希望我不再读书,母亲说学个手艺、嫁个好人,这辈子就可以了。但从小看够了鸡飞狗跳、人情冷暖的我,一心想上大学走出去,执拗地站在了母亲的对立面。学习好不是什么值得她骄傲的事,回家干家务才要紧,我和母亲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或大吵,或挨揍,每每爆发父亲都是蹲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拉也不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一边哭一边心里恨得牙痒痒,恨母亲暴躁?恨父亲软弱?就是恨。但父亲还是在某一次我和母亲“激战”的时候出面了,父亲说:“女娃就该围着锅台转,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在我挨揍的时候出面,却不是我想要的撑腰,我还是恨。多年以后我问父亲:“你咋不拉着点我阿妈?”父亲说:“家里确实困难,你不念书你的阿妈就不那么对你了。”在贫穷面前,父亲选择了用说服我妥协的方式来让我少点麻烦,是他认为的帮我。可惜我认定了读书是结束那一切的唯一出路,不然的话就算我嫁个他们眼中的好人,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鸡飞狗跳的生活。我相信只要我“听”父亲的话好好学习,一定可以改变现在的处境。

在和母亲的无数次较量中,我艰难的胜出了,考上了大学。上大学走的时候,父亲母亲去车站送我,我们没有拥抱告别,我只是隔着车窗挥挥手,父亲母亲也没有说话,但我分明看到他们眼中闪着光,母亲在用袖子抹眼睛。火车出站了,我望着外面,泪水再次决堤,喜悦和不舍傻傻分不清。那一刻,母亲眼里的闪光和我的泪水都告诉我,我和母亲都释然了,在别人的祝贺声中她看到了我的出息,我理解了她的不易。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我选择假期勤工俭学,假期很少回家。有一次寒假回去,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同学玩了两天才回去,到家后母亲埋怨父亲:“你看看你,听说菊儿回来,提前三五天都把炕烧热了,但人家压根没想着回家。”父亲还是笑而不语,母亲说话的语气有点酸,但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划过一丝暖阳,我好像感受到了熟悉的宠爱,多少年前那个臂膀一样的宠爱,身穿碎花裙的宠爱,人力三轮车送我到学校附近看我提前下车却什么也不说的宠爱。

(我和母亲还有现在的父亲)

早年丧父是童年的不幸,但换个父亲来守候我们一家也是万幸。父亲不像父亲那么爱说话,但像父亲一样爱笑,像父亲一样爱穿中山服,父亲不像父亲一样揽我入怀,但像父亲一样呵护我的成长。多少次回家,我准备纸钱来到父亲的坟头,跟他聊天“阿大你在那边要保佑我们平安,放心,这个阿大人不错……”

如今父母都老了,哥哥为了以防万一在院子里装了监控,我时不时地会打开看看以解乡愁。监控里一眼就能看到父亲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院子的一角放着那辆三轮车,天气不好的时候,父亲会骑着到校门口接侄子放学。院子后面不远处是一座山,山里有长眠的父亲,他与青山为伴,守望着我们一家人,三十年前他走的一定不放心,但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一定很欣慰,这三十年,父亲跟他一样默默为我们付出,护我们周全。

一切在当时看似末日的,终将被证明只是一个过程,苦难,是煎熬,也是成长,是失去,也是得到。父亲于我,从来没有离开,父爱于我,也从来没有缺失。

【作者简介】刘志菊,青海互助人,现居山东聊城,就职于聊城市河道工程管理服务中心,是一名普通的水利工作者,喜欢写文章,没有华丽的词藻,用平淡的文字,记录朴素的生活,讲自己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