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掌握技能越少的人,越倾向于把这项技能的重要性夸大,有时候夸大到无以复加。

这种人还喜欢搞人身依附,惯常的操作就是利用自己手里掌握的为数不多的技能,让别人对自己形成人身依附。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样的人确实也没什么别的资源可以利用,老了以后无依无靠,没有一个有力的靠山,恐怕晚景凄凉。

所谓弟子对师父的人身依附就是这么来的,多半是出于师父的单方面私心。你要指望这么人给你讲出来的道理是有益的、是文化精华,那恐怕是缘木求鱼,道理讲得再天花乱坠都一个样。

当然了,这一套在传统农业社会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也算是一种社会保障机制吧,师父老有所养,手艺也得到传承。

1

问题是,在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难免就有很多搞笑场景出现。

以前,杀猪匠这个职业在农村其实是很吃得开的。

猪,作为一种养了吃肉的动物,人类觉得宰了做成红烧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于人类来说,猪的生命就是两刀:小时候一刀切去爱情产生的根基,长肥了一刀夺取生命的希望。

然而猪并不这么想。

它也想要一个懵懂冲动的爱情,要一个肆意挥洒的青春,一个拼搏奋斗的中年,一个安乐祥和的晚年。那夕阳下孤独寂寞而且圆滚滚的背影,是它对命运无声的抗争。

那个背影是如此的发人深省,而且加上蒜苗和豆瓣酱,还挺好吃的。

每当人类粗暴的打断猪猪们追求猪生价值的时候,可想而知,猪肯定是不愿意的。

它们总是用嚎叫和拼死的挣扎表达自己的不满,稍有不慎,人仰马翻。而杀猪匠就是打断它无端妄想的人,让它老老实实变回锅肉去。

这是一个神圣的职业,一个专业化程度非常高的职业,一个古老而必不可少的职业。“刘两刀”就是我们村这个职业的传承人。为什么叫刘两刀,是因为他刚好负责猪猪们猪生两头的两刀,第一刀夺去爱情,第二刀夺去生命。如果有个猪猪的地狱,我估计刘两刀要是进去了,下场会非常的惨。

不得不承认刘两刀手艺十分了得。

第一刀,粉嫩可爱的小猪猪嗷的一嗓子,翻身就跑,血都不怎么流,却不知道从此清净自然、了无烦恼,被夺去了性生活的权利。

第二刀就没这么温馨感人了,总是伴随着惨烈的嘶吼和喷溅的鲜血,不过好在也快,不一会儿烫猪刮毛,收拾利索,猪生圆满。

2

我们村收拾猪,那就是刘两刀。一阉一杀,之间猪生病、母猪接生、配种,那都是找刘两刀。此外刘两刀还经常跑到临近村子去做活,也算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

刘两刀做活很有派头,先要主人家去请,然后收拾家伙过来,吆五喝六指挥主人家把猪按倒抬到案板上,他过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烧水烫猪刮毛开边割肉,末了里脊肉他割走,主人家道谢送出来。

实际上刘两刀只负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粗活累活都是他徒弟在干。

他徒弟叫冯二娃,比我大不了多少,却生的膀大腰圆,只是有点傻乎乎的,总是半张着嘴,两颗门牙往前伸。

刘两刀帮助猪猪们完成猪生大和谐,就会往旁边一坐,从怀里掏出一瓶江津老白干,小口小口的呡,一遍指挥冯二娃干活。

杀猪是有个程序的,杀翻了,猪后蹄割个小口子,抱住就往里面吹气。直到肥猪吹得跟个气球一样的,四个蹄子直直的伸向天空,一切皱纹都平平整整,才能开始刮毛。刘两刀的手艺精湛,这里表现得很充分,我还小的时候,他亲自抱着猪蹄子吹,一会儿工夫猪就圆鼓鼓的。

别的杀猪匠是需要拿木头棒子去敲打死猪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死猪也不怕棒子打,这样才能保证气体充盈猪身上每个地方。

刘两刀不。

刘两刀就是吹,硬吹,一会儿猪就自然鼓胀,开水烫过,平平整整。

这样刮猪毛,那才刮得干干净净、白白生生,一根毛没有。别的杀猪匠,因为肺活量不够,需要主人家抡起木头棒子使劲敲打,猪皮难免受损,看起来就没那么美观大方。而且毛收拾不干净,需要主人拿毛夹子自己加工一遍。

刘两刀最得意自豪的就是这一点。

3

后来冯二娃跟了刘两刀当徒弟,这个活就是冯二娃干。

冯二娃明显没有他师父那个肺活量,猪吹得软塌塌的,就要挨师父的骂。我亲眼见过刘两刀教训冯二娃,那是一点都不客气的。

实际上《弟子规》这种东西,完全是可以无师自通的,根本用不着教、背,比如说刘两刀。

刘两刀的文化水平怎么说呢,可能也就跟猪差不多,略高于一块石头。他除了杀猪,唯一会的技能就是吹大牛,每次江津老白干喝多了,就开始吹。

吹到什么程度呢,我们那地方都说他,没喝醉他是天云山的,喝醉了天云山是他的。大人们对此的评论是:吹猪都那么凶,吹牛能不行吗?

刘两刀骂冯二娃,内容跟《弟子规》并没有任何区别。

尽管鸟毛文化没有,刘两刀骂徒弟的套路跟《弟子规》如出一辙、不谋而合。

先是大道理:天地君亲师,你冯二娃活该听师父的话;

然后是做人:你冯二娃听师父我的话,就该要这样那样讲究规矩;

再然后是做事:这样做那样做,不然就不行。

总之就一句话:你冯二娃跟我刘两刀学手艺就是我刘两刀给你个饭碗,你必须按照我的要求端这个饭碗,一丝一毫差池不能有。

4

我那时候是个如假包换的初中生,其实他这一套我都能一眼看穿目的所在,冯二娃听了这一套,就一辈子脱离不了刘两刀的控制。虽然说刘两刀可能不知道这个利害所在,但是他天然就会操作。

他虽然并不懂心理学,却也自然的知道,先要彻底摧毁冯二娃的自尊心,然后灌输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就能像捏泥巴人一样捏冯二娃,捏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说不定刘两刀的师父也是这么收拾他的呢,他就是这么学会的。

人毕竟是利益的奴隶。

冯二娃总是吹不胀猪。

刘两刀总是骂他,骂得狗血淋头。

冯二娃就乖乖的站着,呆头呆脑的,嘴巴张着,门牙朝前面伸。刘两刀越骂越起劲,从冯二娃的长相,到冯二娃的品格德性,从生殖器再骂到冯二娃的列祖列宗,主人家蹲在烫猪的板子下面烧火,也很废柴火,久了就有点不愿意,于是过来劝,刘两刀才收了神通,得意洋洋的去吹猪。

冯二娃就那么呆头呆脑的站着给师父骂,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让骂人的师父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我都替他着急,长得那么壮却没有什么肺活量,挨骂又傻乎乎的,不知道装可怜。刘两刀对他这个态度也非常的上火,有时候就打他,踢一脚,用空的江津老白干瓶子砸,冯二娃也不知道躲闪。

5

我小时候也是个机灵鬼,鬼点子很多。

我就拉了冯二娃想办法,还真有办法,我爸有个打气筒,气嘴的橡胶管坏掉了就一直扔着。我就找了个铁管子,切掉坏掉的一节橡胶管,用铁丝紧紧的把铁管子绑上去。

我们没有活猪实验,就拿个猪尿泡试了试,一会儿就打得胀得不行。冯二娃呆板木讷的脸上都浮现一股笑意,这回不怕吹不胀猪了。

后来冯二娃跟我两个就喜滋滋的拿着自己的新发明去杀猪。刘两刀在院坝里面喊一嗓子,冯二娃就屁颠屁颠背着杀猪工具跟着去,打气筒撞在包里也看不出来。我也想看看自己新发明的效果,也就跟着去。

事情在冯二娃掏出打气筒的时候出现了戏剧性效果。

刘两刀眼睁睁看着徒弟掏出个稀奇古怪的物件。

眼睁睁看着徒弟把铁管子扎进死猪的后蹄。

眼睁睁看着徒弟把猪打得像个气球。

我就在旁边看着,刘两刀的眼睛先是直了,呡了一口老白干,愣是忘了咽下去。然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眉毛开始跳动。然后腿开始哆嗦,紧接着胳膊也哆嗦起来。

最终他平生第一次那么大方、那么豁达,竟然舍得把整整半瓶子老白干哐的一声砸碎在地上,冲起来劈手夺走了打气筒,左手拎着打气筒,右手抡起来就给了冯二娃一个耳光,反手又是一个耳光,紧接着一脚把冯二娃踹出去,先是摔在死猪上面,又不由自主的往开水锅里面滚,好在主人家及时扶住了。

刘两刀嘴里突然就爆发出一阵骂声,生殖器与列祖列宗满天乱飞,开始砸我和冯二娃做的打气筒。

第一下摔在泥巴上面,无缝钢管的打气筒安然无恙,第二下虽然在石头上却歪了,滑出去了,反而因为没用扎实力气,差点扯刘两刀一个趔趄。

其时,我虽然只是个初中生,但是是个农村的初中生,腰板儿也是比较硬的。另外,我还是个文化人,知书达理不必说,还明白了一个比较重要的道理:

有些“大人”,其实是扯卵蛋的

我冲过去对着侧腰就推了刘两刀一把。

我说,“你把老子的打气筒放下。”

刘两刀根本不敢跟我冲突,按照辈分刘两刀是我侄儿,我那时候也相当壮实了,他气得暴跳,把打气筒抡起来就扔出去老远,掉在一个竹林里面,暴跳着走了。

临走路过躺地上的冯二娃身边,都没忘了踢一脚。

6

后来冯二娃肯定没能继续当刘两刀的徒弟,而是跑到城里肉联厂打工去了。

邻村的杀猪匠也改造了打气筒,也能把猪打得胀的像个气球。

刘两刀再也没收到徒弟,喊他杀猪的主人家也越来越少。因为一来没有刘屠夫也能吃没毛猪,二来缺了冯二娃干粗活,主人家就得自己翻猪大肠什么的,肯定不愿意嘛。

再后来,附近所有杀猪匠都买了摩托车,后座左边驮着个电动打气泵,右边驮着杀猪工具,翻猪大肠都用自来水冲了,一个人就能搞定一整套杀猪手艺。乡里有了种猪场,也用不着各家各户阉割小猪了,疫苗统统打到位,小猪拉回去肥猪拉回来,吃肉也在农村变得越来越普通,再也没那么多人杀过年猪了。

刘两刀逐渐破落起来,岁数也大了,后背逐渐驼起来,好像已经不能杀猪了。

冯二娃偶尔回来,也没有记恨他师父,总是给他师父带城里面的东西,包装的零食,散装的糖果啥的。师徒两个偶尔还能坐下来聊聊天吹吹牛啥的,冯二娃给他师父讲肉联厂怎么杀猪的,机械化,活猪进去鲜肉出来。

活猪赶进去,电晕,放血,机器刮毛都不用吹胀。刘两刀开始是不信的,打死不信。后来又说那样子杀猪不对,不晓得哪里不对,反正就是不对。

师徒俩总是吵起来,然后冯二娃还是闷头闷脑的走掉。

7

冯二娃后来挣了钱,做了牙齿矫正,嘴巴也不半张着了,牙齿也不往前伸了。他跟我说,那时候吹猪,吹不上劲的,门牙那里总是漏风。并不是他肺活量不大,而是每次吹猪,用劲太大了门牙就漏风,气吹不进去。

其实冯二娃一点都不呆傻,牙齿矫正过后还挺帅的,娶了个老婆,生了俩娃。

刘两刀现在是个留守老人,农村里苟延残喘的那一批,固守着乡土存活着。一直领着低保,还是到处跟人吹牛,不过不喝老白干了,说是有病喝不了。现在老家的老人都说,他没喝醉是天云山的,喝醉了天云山是他的,其实不对。喝没喝醉,天云山都是他的。

师徒技艺传承,在他和冯二娃这一代,终于彻底断了。

工业化的时代用不着这种东西,想学什么技术,有的是学校教你,只要你踏实肯学。教育也早就专业化制度化了,你要愿意学习,别说杀猪这种技术,就是造飞机大炮原子弹,都有专业的人来教你。

这些人叫“教师”,不叫“师父”,不需要你实施任何人身依附。考试及格以后,他就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别说端茶倒水养老送终,你就是大街上见了面招呼都不打一个,大不了说你没礼貌。

《弟子规》这种东西,也应该彻底埋葬了吧。

很显然,冯二娃绝对不会怀念当徒弟那些日子,只是偶尔去看看自己师父。刘两刀却很怀念有个徒弟呼来唤去的日子,冯二娃给他送的散装糖果的包装纸,他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放起来,仿佛是一种荣耀。

我见过那些包装纸,刘两刀叠好,用一个刮毛的刨刀压着。

我翻了看过,里面有一行字,是冯二娃的笔迹。

日你先人板板

作者简介:龙牙是一名身在西藏戍边数十年的军人,保卫着祖国的同时,他热爱文学和写作,对时政问题、社会新闻有着独到的见解。如果你也对边防生活、时政问题感兴趣,如果你想深入了解现代化农业,欢迎关注公众号“龙牙的一座山“、小号“黄科长锐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