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昕靠在毕业展览的设计作品上。受访者供图

作者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渺

编辑 秦珍子

徐若昕穿着黑色的运动内衣和短裤,袒露着四肢和腰腹,蜷缩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一间展厅的角落里。她把自己埋在布艺沙发的褶皱之间,那是五团布垫,肉粉色,像堆积的云朵,也像她的肚子。

“摸摸我的肚子。”

这是徐若昕这次展览的主题。她22岁,即将从中央美院家居产品设计专业毕业。她身高1.65米,体重180斤。

在徐若昕的记忆里,她上一次拥有大多数人认为“正常”的体重,是7岁之前。她的父亲,奶奶,都是胖子。母亲带着她去童装店,店员建议,“这里没有您小孩能穿下的衣服,带她去买成人的衣服吧”。

这些琐碎的小事,贯穿于她的成长岁月。上高中时,男生捉弄她,抢走她的东西,叫她去追赶;她和朋友出去吃饭,会有人“自以为幽默”地问她,饮料点一杯够吗,要不要点两杯。也有人突然说,同情她坐的椅子。

后来她学会了自嘲,在进入电梯时,主动对朋友开玩笑,说出“超重”两个字。

路上看到身材健美的单车美女,她会眼睛一亮,称赞“小姐姐好飒”。

“我很矛盾。”她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有时候,会有非常强烈的情绪推动着我改变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瘦下来一定很好看。但我身边也有很多人很爱我,包容我,让我接纳我的身体,难道我现在就不好看吗?”

让她感到矛盾的是,哪怕她确信有足够多的人爱自己,可一旦走出房门,接触陌生人,她就发现,自己仍然“离不开别人的评价”。

她也想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对待“瘦子”的,“也会拿语言抨击他们吗”。她会好奇“所谓的正常人”的一切生活,比如,是否会拥有更顺利的爱情和事业。尽管学会了自嘲,她还是渴望“不再被开那种很过分的玩笑”。

“没有办法逃脱,就算嘴硬,说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回到房间的时候,还是会反刍他们说的每一句伤人的话,思考我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在一些夜晚,她会长时间坐在出租屋的镜子前,裸露身体,长久地凝视那个镜子里的自己。

转变的念头在其中的一个夜晚出现。当时,她的目光如往常一样,在自己身体的褶皱上逡巡,突然她开始思考:“褪去肥胖的种种隐喻与标签,身体蜷曲时的褶皱是那样美。”

徐若昕开始邀请身边“纤瘦”的朋友,来摸摸她的肚子。

有朋友用手掌托起她肚子上的肉,再松手任由它坠落。有人想起小时候,趴在奶奶膝盖上的感觉。有人用手指戳戳她的肚子,惊讶地叫,“好软啊”。

支持她的舍友开玩笑说,平时闲着没事,就会摸摸她的肚子。

徐若昕决定在毕业展览中展示真实的自己。因为专业是家居产品设计,她的创意还包括一组肉感十足的沙发。她为展览拟定了两个名字,“犹豫的肉”或是“摸摸我的肚子”,最终她选择了后者,抛弃了“犹豫”。

她动身前往广州,寻找厂家,挑选沙发面料,设计成品。她给工厂老板看自己肚子的照片,肉堆叠出层次感,褶皱沿着肌肉和脂肪的形状起伏。

修订过10个样板之后,她带着沙发成品回到北京,在学校的公共摄影棚里,穿着肉色内衣拍摄用于展览的短片。路过的同学将目光投向她,她逐渐自在起来,坦然看向镜头。

“肥胖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她说。

徐若昕靠在毕业展览的设计作品上。受访者供图

徐若昕设计了关于“肥肉”的一系列作品,除了在央美展出肚子沙发和短片,她还策划拍摄了一套摄影文集,目前仍在制作当中。她给这套书起名为“我和肉肉的故事”。

她通过社交软件和朋友介绍,陆续联系上122个胖子,最终愿意接受她采访和拍摄的,只有6个人。他们以半裸的形式出现在她的镜头下,和她一样,展示身上的肉。照片和文字搭配在一起,每人一个单元,她让这些胖男胖女,做任何“能从身体上获得自信的动作”,然后拍摄下来。

有一个镜头是必定要拍的,那就是面对镜子的场景。

“其中有很多人,很抵触照镜子这件事。”徐若昕说。

一个女孩告诉徐若昕,她从来不照全身镜,觉得“难以接受,我想象中的自己不是这个样子”。

她的采访对象几乎都有一个理想中的自己,有个女孩子向往胸部平坦、四肢修长的体型,另一个女孩喜欢丰满结实的健美风格。徐若昕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遇到不好的事情,就怀疑是因为自己胖。

“我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待遇?是因为我太胖了吗?为什么服务员给每个人发了餐具,但是没给我发,是因为我太胖了吗?为什么所有同学都有机会被邀请到国旗下讲话,但我没有,是因为我太胖了吗?它会变成自我怀疑的起点,在不断反省和追问自己的过程中,人变得越来越自卑,越来越糟糕。”她感慨。

这让她想起,7岁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带她参加过传统节日的亲友聚会。她同样问过自己,“是因为我太胖了吗”。

后来她慢慢发现,很多不胖的同学也没能得到国旗下讲话的机会,但这关于肥胖的联想,仍旧难以摆脱。

她跟采访对象聊天,交流相似的经验和感受,让她回忆起成长过程中的经历,重新感觉到“疼痛”。

一位采访对象没能参加最终的拍摄,但徐若昕对那次采访经历印象深刻。那是在广州,她和采访对象登上对方学校教学楼的天台。在聊天中,她告诉对方,可以试着展露身体。

那个胖男生脱掉了一件衣服,然后又一件。他原本盘腿坐在天台上,后来站起身,开始奔跑。两个人的头顶是漫天繁星,风从男生裸露的“肉肉”上拂过。他说:“很快乐,好像很坦然地面对世界一样。”

一个叫“小熊”的女孩,在做任何事之前,一定要充满仪式感地减一次肥。去见喜欢的男生之前,让他等一个月,自己先去减肥;参加面试之前,用一个月先去减肥。体重未必会降下来,但这个名为“减肥”的仪式,却必不可少。

“就像只有在完成这个仪式之后,她付出努力得到的东西才是她应得的。”徐若昕试着分析这种心理。

这种心态延伸到恋爱关系里,一个胖女孩谈到自己的情感关系,轻轻问了一句:“我还有什么可挑的呢?”

徐若昕觉得被刺痛了,她终止了那次采访,“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自己刚结束了一段恋情,分手的原因是“性格不合”。这段关系告诉她,胖子并不是没有恋爱的资格。

徐若昕尝试过减肥。刚上大学的时候,她的体重是200斤。后来,一个朋友陪着她,每天在操场上跑步,她一度瘦到160斤。可等到朋友搬出了学校,徐若昕的跑步也停止了。

“我也不想要胖,我现在不要再长胖了就好了。”她也承认,肥胖会让她有生理上的不适,比如爬楼梯,会比别人更容易喘气和流汗。

但这不适感也没那么难以承受,她并不会比别人走路慢,行动一样自如,暂时也没有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心肺功能障碍。她把这些归为其他人对肥胖者的刻板印象。

她也下载过各种各样的减肥软件,买成套的运动服。她用过的最极端的方式是只喝水,每天暴走到虚脱。那次她坚持了一个月,断糖的生活,让她的情绪很糟糕。

从6月10日-20日,为期11天的展览结束了。学校的官网主页上,她的展览被推荐到首要位置。

曾有参观者站在离她不到10米远的地方,议论她的身材,“特别胖”,她没有被刺伤。唯一不愉快的经历,是有小孩子穿着鞋跳到她的展品上,把沙发的“肉肉”踩破了,她不得不现场拿着针线修补。

关于徐若昕的作品,网络上的讨论还在继续。

她的社交账号,粉丝从100多个猛涨到1.9万个。有人留言夸赞她的皮肤。很多人鼓励她,对她说“真美”。

“我只是比较敢穿。”这个充满艺术气质的女孩子打着唇钉,头发染成淡金色,并不会因为胖而拒绝紧身背心和短裤。

网上批评的声音也很多,其中大部分是关于健康的。有人拿自己生病的亲戚举例,让她小心疾病,也有人质疑她鼓吹肥胖和病态的体态。

“有人真的是出于善意去劝导和建议的。”徐若昕试着总结了一下,“不友善的我就点举报。”

她不打算回应质疑和谩骂,尤其是关于“健康”的那些。她觉得,这跟她想表达的主题完全是两码事。

“所有人都会生病,为什么一定要指责这个人是因为肥胖而生病的?抽烟不健康,熬夜不健康,玩手机不健康,所有这一切都不健康,为什么一定要以不健康为一个靶子,或者一把匕首,捅向胖的人?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胖就是原罪?我并不这么认为。”这些话她已经想了很久,没有在网上发表出来,面对记者时,却一连串地说了出来。

有网友帮她反驳,评论区里持两种意见的人因她争吵,碰撞出的观点让她看得津津有味。

真正触怒她的评论只有一条,有人给她一张照片留言:“你们都在夸她,但是我没有见你们哪一个人愿意变成她,你们真的觉得肥胖是一件好事情吗?”

“第一,没有人想变成别人。第二,我并没有倡导说,肥胖的状态是值得提倡的,我只是在说我希望每个人能够接受自己,每个人能够包容多元化的美,我并没有鼓励大家说你要变得胖才会好看。”她说。

对于“好看”的标准,她也提出质疑。徐若昕试着举例,在某些网络社交平台上,健身博主和美妆博主,都拥有“标准”的身材,“A4腰”“漫画腰”之类的极端纤瘦标准偶尔也会掀起模仿热潮。

“好像所有的女性体重都不应该超过100斤,否则就是失格,就是失控,就是不自律。”徐若昕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说。

她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不同于这些标准的样子,呈现给大家。

观展人在徐若昕设计的沙发上体验、休息。受访者供图

她采访过的一个胖女孩,想去当大码服装模特,在微博上找到了经纪人,认真拍摄照片,发给对方,收到的却是很刻薄的评价,诸如“肉这么松”“脸整个垮掉”。那个女孩的精神被击垮了。

徐若昕希望自己的作品,不只能帮助胖男孩和胖女孩思考自己,也能从比较人文的角度,去思考肥胖和美的关系,思考肥胖者在社会中所处的环境。

展出结束的那天是她的毕业典礼,母亲专门从武汉赶来北京。她领着母亲参观自己的展品,路过播放短片的屏幕时,徐若昕注意到,母亲坐在她的“肚子沙发”上,目光躲避着屏幕上女儿展示肥肉的画面。

她偶尔还会提到一些让徐若昕尴尬的话题,比如“你的朋友都这么瘦,你身材怎么这么糟糕”,或者“你为什么没有男朋友,你看他们都是朋友陪着参加毕业典礼的”。

烦躁的感觉堆积起来,最终在一件小事上爆发了。母亲要求她打伞遮阳,她则冲母亲嚷嚷“别烦我,不想打”。

母亲怔住了,反过来安慰她,“别急”。

但她没法控制自己的焦虑。毕业了,工作还没找到,新的展览等待布置,新搬的出租屋一团糟,甚至没法让母亲落脚。

等到把母亲送上开往北京南站的地铁,她终于没能忍住,在汹涌的人群里,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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