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以嘉
骄傲、害羞、怕被拒绝,无数种难以描摹的情绪混杂在一起,
把他的喜欢粉饰成别扭又难以接近的模样。
NO.1
下了班,孟念秋关上家门,看向沙发上坐着的、高大安静的不速之客。
临近黄昏,姜照在夕阳余晖的笼罩之中,无言地回应着她的眼神——他整个人是不容质疑的英气卓然,又因不苟言笑,显得格外难以接近。
许久之前孟念秋就已经给过他钥匙,这时候倒也不惊讶,只慢吞吞地倒了杯水放在他的手边,调侃道:“姜律今天不是要准备开庭,怎么有空过来?”
姜照没有讲话,将身侧纸袋递给她。袋子里装着的,是一件宝蓝色风衣。
孟念秋这才想起,前几日在姜照家吃晚饭,她走得急了些,把衣服忘在了那里。偏偏这几天她忙得连轴转,完全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到了饭点,两人都眷恋家里的安适,不想出门。照例是姜照下厨,孟念秋帮他挽起袖子,在一旁打下手。
味噌汤煮好后,姜照让她尝一下味道。孟念秋把碎发捋到耳后,轻轻抿了一下汤匙,侧过头,见姜照定定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姜照牵了牵嘴角,移开目光:“今天的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相似的情境,的确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过去身为高中生的孟念秋寄住在姜家,两人下了晚自习,总要想办法搞点热乎东西来吃。
姜照虽然一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嘴巴却很刁钻,旁人掌勺的时候,一定要先给他尝过一口咸淡才关火。
那时候的他不曾想到,自己也有为别人洗手作羹汤的一天。
孟念秋端着碗筷离开厨房,留给他一个轻倩的背影。
姜照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尽管心底的疑问,每分每秒都在噬咬着他的心。
他在高负荷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后,驱车来到孟念秋的家里,为的只是要问一句话——她风衣口袋里,那枚显然是用来盛放钻戒的红丝绒礼盒,到底是谁送的。
NO.2
孟念秋出生在甘肃天水,长相上却像极了江南水乡里面出来的人儿,一双水杏眼睛,鼻尖挺翘。根据母亲的说法,她和祖籍苏州的外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只是样貌,她的性子也和周围一起长大的同学不太相像——讲话慢条斯理,从没见她和旁人起过什么争执。即使是在主席台上致辞,或是作为学生代表接受电台采访的时候,她也是不慌不忙的,仿佛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有什么能让她紧张。
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能接受好的教育,再加上孟念秋为人处世又让人放心,所以去南京读高中的选择,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里没有太多波澜,为着这件事,父母已经操持了一个多月,更是和人好话说尽,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只是……她以后要借住在父亲过去的朋友家中,在陌生的环境里学习和生活。
從天水到南京,要坐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绿皮车厢里的汗味、交接处的烟味和方便面散发着热气的浓厚味道,使人几欲作呕。
行李更是重得出奇,让她怀疑里面是否装了铁块。
出发前一晚,孟念秋擦完桌子回过头,看到母亲正在挑拣白日摘好的花牛苹果,然后一个一个擦干净,包好,再塞到她的塑胶袋子里去。
孟念秋走过去,叹了口气,语气还是含笑的:“妈,南京是没有苹果卖吗?”
母亲拿起肩上毛巾,轻轻抽了一下她的腿:“南京有又怎么样?礼轻情意重。你以后在人家屋檐下生活,要敛着性子,讲话可不能再这样没大没小。”
教诲似乎犹在耳边,但此时此刻,孟念秋两手拎着死沉死沉的塑胶袋子,摇摇晃晃地走在南京八月无尽的蝉鸣之中,突然很想把东西一扔、 两眼一闭,直接晕倒在大街上,任由救护车把她送到随便什么地方。
孟念秋绕过最后一个路口,手心里写着地址的字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擦脸,抬起手臂,按响了江家的门铃。
门内,是她只在电视中才看到过的景象,风致闲逸的庭院,紫藤花缠绕的回廊,开门的中年人和气地同她讲话:“来得太巧了,今天刚好是姜照的生日,姜照你还记得吧?当年在天水,他天天追着你到处跑。我让他给你留了蛋糕……”
孟念秋记得这个人,他是姜照的爸爸赵恒远。姜家在本地是望族,赵恒远几乎算是入赘,所以姜照自然而然地随了母亲姜世然的姓氏。
在孟念秋对孩提时代的记忆中,这个叔叔的确是很和善的。她费劲巴拉地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跟上赵恒远的步子,盼着能早一点把东西放下,好好坐下休息一会儿。
好容易进了门,可她没想到,苹果竟比人先一步进了客厅。
孟念秋低头看向塑胶袋,好大一个豁口,她完全不知道是在哪儿划破的。苹果咕噜咕噜,一直滚到那群兴奋张扬的年轻人脚边方才停下。
不知哪个先起了头,总之满堂都是哄笑。
笑声像是顺着耳道进了孟念秋的脑袋里,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能低下头去。
人群中央的男生似乎轻哼了一声,问道:“南京是没有苹果吗?”
明明孟念秋昨日说过一样的话,可这时候听到耳朵里,却无比令人难堪。
她想要过去和这人理论,然而第一步才刚刚迈出去,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膝盖发软,四周迅速变黑,头重得抬不起来……
孟念秋耳朵里听到的最后的声响,是人的脑袋砸到地板上发出的“砰”的一声。
NO.3
中暑醒来后,孟念秋很快恢复了元气。
她每天早起按时上学,晚上回到家吃过饭便帮忙做家务,手脚利落又有眼色。平日里,她总是眉眼带笑,从未在人前表现出一点不快,完美得像是个假人。
但这个家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吃她这一套的。
每次和姜照打了照面,孟念秋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先别开了脸大步走开。这样反复几次后,孟念秋也就不再主动与他搭话,只在遇见的时候,略一点头,不再期待能得到回应。
姜家世代制瓷,到姜照的母亲姜世然这里已经有十几代,因为姜家的瓷窑在淮水边上,所以名字叫作淮窑。
制瓷要心静,更要坐定,可姜照到哪里都像是刮过一阵风,从出生起摔过的盘碟碗罐更是不计其数,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然久坐的。
常言说“三岁看老”,姜世然有心要把制瓷的手艺传给他,但心里也知道,有些事强求不来。
儿子一天天长大,疯得像野马一样,真要是硬押着他进工作室,不把桌子掀了都是好的。
姜世然做惯了水磨功夫,饭桌上总是无意间谈起新烧制的花口碗或者天青釉,然后用余光悄悄打量姜照的神色。
姜照倒是没辜负一米八的身高,吃饭吃得聚精会神,自己亲妈说的话,看着是一个字也没往耳朵里进,反觀坐在他对面的孟念秋,才真正是仔细听人讲话的模样。
小姑娘十岁之前也是姜世然看着长起来的,一晃五六年过去,讲话还和小时候一样慢声细语,听得人心情舒畅。
姜世然托着腮,听小姑娘问道:“阿姨,你之前说过,宋朝时,姜家的祖先北上学艺,融会五大瓷窑的精妙之处,烧制出了淮窑的第一批瓷器。这样的话,是不是五大窑的瓷器拥有的颜色,淮窑全都能烧出来?”
姜世然展颜一笑:“这么说……倒也不能算错。只是咱们淮窑的这位创始人,偏好色彩浅淡的瓷器。五大瓷窑里,汝窑以天青色为最佳,定窑崇尚色泽净白,这两大瓷窑的风格对姜家影响最大,所以淮窑也是以青色和白色的瓷器为最多。”
她话音未落,椅子脚摩擦桌面的声音响起,姜照起身离开:“我吃好了,先回房间。”
按捺住心中的失落,姜世然夹了块肉,放到孟念秋的碗里:“多吃点,下周瓷器开片的时候,阿姨喊你过来听。”
NO.4
孟念秋以为那是句客套话。
毕竟就算是街边小店的老板,在食客问起卤肉的秘方时,尚且要摆着笑脸儿不动声色地把话岔开,又何况姜家淮窑是百年传承的手艺。人靠着某一样手艺安身立命,其中的关窍自然不可轻易示人。
但姜世然对她,一点也没有藏私。
周六的午后,她被姜世然牵着手,做梦一样走到后院的工作室里。工人拿钩子勾住摆放瓷器的木架,将刚刚烧制出的几层瓷器从窑内牵引出来。
这时候已是年末,冬日阴寒,天色暗淡,工作室内也像是有阴云笼罩,有种说不出的积郁。可刹那之间,满目的粉青色飞入她的眼中,像是有人突然开了灯,眼前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瓷器开片的声音,也急急地涌入孟念秋的耳朵里,她从没听过类似的声音,不知如何形容,只是呆呆地站着出神。她从不知道瓷器釉面自然开裂的声音可以这样清脆明丽,比繁弦急管还要动人,让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家里人上山,山上青苔隐隐,泉水叮咚。
“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诗句原来并没有夸张。
等到身后人声响起,孟念秋方才察觉,工作室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散了,姜阿姨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门口站着的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他头发染成红色,很是张扬。
红发男子似笑非笑地朝屋内看了会儿,取下口中的香烟,悠悠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这人的眼神、举止算不上凶恶,却莫名使人不安。
等到烟味闻不见了,孟念秋搓搓手,抬脚出了屋。
院内空寂,中庭的梅树经风一吹,枝丫微动,恰有几枚飞雪一般的花瓣落到树下少年人的肩上,倏忽间又从他肩头飘下,零落泥土之中。
和对方视线对上,孟念秋心中暗道不妙。平日里姜照见她已是没什么好脸色,这下被她明目张胆地盯着看,只怕免不了要有更多不快。
两人面对面地僵站了十几秒,心虚的孟念秋先开了口:“刚刚红头发的那位先生……”
姜照冷冰冰地将她的话截断:“那是我叔叔,你离他远一点。”
和他的声音比起来,十二月的风都称得上是温暖怡人了。孟念秋想不到会被他斥责,示好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看上去简直像是气得笑起来:“我是个邪祟还是怎样?离得近些,还能引来天雷不成?”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这是住在别人家里,若是彻底闹翻了,姜家也绝没有撵走自家儿子来迁就她的道理。
所幸姜照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孟念秋怔怔地回了房间。她自认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来南京的,姜家人对她也称得上关怀有加,可她还是觉得过得很累。
每天都要悬着一颗心,怕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不笑是甩脸子,笑得太多又显得谄媚,人多嘴杂,由不得她不事事当心。
NO.5
日子还是一样过,姜照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孟念秋彻底放弃了和他搞好关系的想法,专心于学业。剩下的时间,她几乎都泡在了工作室里。
姜世然手把手地教她,从挑选合适的高岭土,到一点一点地调和泥巴,再到制坯、上釉、烧结,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孟念秋从没开口问过姜阿姨是为什么要教她,姜世然也从不提起。两人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不像是大家族的主母和借住在这里的小姑娘,而像是一对赶工的工友。制瓷以外,不谈其他。
学制瓷是件辛苦的事,孟念秋自认没有任何偷学技艺用来获利的想法,但她管不了别人如何看、如何想。
有次她从廊下过,隔着花窗听到园丁议论,说寄居在姜家的这个小姑娘心眼多,不仅能把姜世然哄得开心,还大模大样地学起制瓷。八成是看姜家唯一的儿子心思不在正事上,等以后她本事学到手再嫁进姜家,飞上枝头变作凤凰。
孟念秋听得想要捶墙,但辩白的话,她一句也没有讲。如何讲得清呢?她总不能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人看。姜照与她尚且有小时候的情分在,都还这样看待她,更何况是旁人?
到她第一次烧出一只白瓷盘的那天,这些响在她耳边的细细碎碎的流言,仿佛被人用抹布抹了个干净。
孟念秋捧着盘子,睡觉时放到床头,看一万次也看不够。她第一次尝到造物的快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四月份的夜晚还有凉意,她睡不着,披了件衣服,走到中庭的梅树下看月亮。幽幽的银光照着白瓷盘,像是一枚月亮挂在天边,另一枚月亮被她拿在手上。
夜里这样静,主房的声响也就听得格外清楚:“再怎么说,恒平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要为家里做点事,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让,一个外面来的小丫头,你教起来倒是用心!”
相较之下,姜阿姨的声音就低得多了:“恒平他明知瓷窑里的规矩,还在里面吸烟,工人们爱惜瓷器,这才……”
“行了,行了,外人告状你怎么就那么信?恒平是我弟弟,他什么为人我还是清楚的。依我看,是因为有恒平在,你那些工人不方便耍滑头,才要想法子把他给赶走!”
话语里的怒火似乎烧到了孟念秋身边。原来姜照的父亲发起火来,是这样骇人。而他发怒的理由,也十分明确:姜照的叔叔赵恒平,也就是那日见到的红发男子,想要在淮窑里做事。可姜阿姨宁可教孟念秋这么一个外人,也不肯让赵恒平染指制瓷的手艺。如此“胳膊肘往外拐”,也就难怪一向和善的赵叔叔要生气。
春寒料峭,孟念秋身上微微打着战,她冷得厉害,裹起外衣快步往回走。回廊处一片漆黑,她冷不防撞到什么,差点摔倒,却被人扶住了手臂。
扶她的人是姜照。他一头染成银灰的短发,在夜晚里难免让人想起荒原狼的皮毛。因为染发,他没少被老师请家长。
孟念秋很难说自己没有暗地里幸灾乐祸,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得不承认,是好看的——不管是人,还是头发。
也许是太晚不睡人会变傻,她竟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片银灰色。姜照轻易地避开了她,眼神却落到了她另一只手上,仿佛无声的质问。
孟念秋心领神会,知道他父母失和的症结就在于自己做的那只瓷盤,下意识要藏到身后。她在寒夜里站得久了,手指原本就有些僵,加上心虚,一时竟没能拿稳。
一声脆响,皎白的月亮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孟念秋反应慢了几拍,像是大脑死机,几秒之后她才缓缓蹲下,去捡瓷盘的碎片。廊下种着花草,天又黑着,摸索着捡拾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姜照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这里不太有人经过,你可以明天再来找。”
她置若罔闻,捡拾完碎片,自顾自地回到房间。
坐在桌前,孟念秋再怎么认真地想要把瓷盘拼回去,也还是缺了一块,不知是不是落在了草丛里。
噙着泪睡过去的时候,她还在念念不忘,明天要早起,一定要把缺的那一块补回来。
NO.6
这一年夏天,姜家的一场大火,谁也说不清是怎么起的。
后院连着瓷窑,终年要烧火,全家上下没有不在防火的大事上留心的。但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
姜照是被烟呛醒的,他忍住烫,拿毛巾包住手开了房门,急急地跑到院内,看到后院火光冲天,惊呼声、求救声混在一起,整个姜家乱作一团。
父母因为生意上的事去了外地,眼下只有他能拿主意。
姜照向周遭扫视一遍,没有见到孟念秋的影子。他没来由地心慌,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到地上。
他顾不上痛,跑到孟念秋所在的东苑,果不其然,她的房门还是紧闭的——这个人平日里察言观色,少说有一万个心眼,怎么紧要关头倒睡得这么死?
姜照又气又急,把门板拍得山响:“孟念秋!着火了,你快出来!”
屋内没有回应,他一不做二不休,决意把门直接踹破。冲进门内,姜照被烟味呛得连连咳了几声,孟念秋像是刚刚从床上滚下来的样子,半死不活的,看了让人害怕。
姜照抓起桌上毛巾,把杯子里的水倒上去,等不到湿透,便把孟念秋扶了起来。
他原本就是生着重感冒,折腾到这时候,已经不剩太多气力,要扶着孟念秋,再用湿毛巾捂着她的口鼻,就全然顾不上他自己。
好不容易把人拖出来,姜照瘫坐在地上,像是少了半条命。
巨大的心跳声隆隆作响,他的意识一点点模糊,头也越来越沉。等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
雪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以及肢体上的疼痛,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
如果不是父母把治疗的详情告诉他,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火灾之中,被活活烧死的人从来只占少数,更多的则是吸入浓烟,损伤了呼吸道,或是死于呼吸系统的并发症。
姜照抬起头:两只手都还在,两条腿看起来也还算正常。他的心稍稍放下,而后又揪紧:“孟念秋呢?起火那天她怎么都醒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姜世然拿毛巾帮他擦着手,温声说道:“念秋得了重感冒,那天本来就在高烧,又因为喝的药有副作用,所以睡得沉一些,没什么大事。”
听到这话,姜照松了一口气,低声抱怨:“没事就好……那什么,她既然没事,怎么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姜世然避开他的目光:“念秋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她的家里人也很担心。昨天,她就已经回甘肃了。”
病房内沉默了片刻,她终于还是看向姜照:“小照,你别生气,念秋她也……”
“我怎么能不气!姜家她也住了不是一天两天,这一出事,她溜得倒是比谁都快。我豁出命去救她,结果连句谢也没有……这算什么?!”
按照姜照的脾气,是要拔了针去甘肃找人当面问个明白的,然而姜世然的眼泪落到了他的手臂上,让他动弹不得:“就当是妈妈求你……身体要紧……”
姜家的老式建筑,房梁都是木头做的,易燃又不经烧,姜照把孟念秋带出房间的途中,有燃烧的木块坠落,他下意识地扬起右手去挡,手臂上的皮肤因此被烧伤。烧伤在治疗后基本痊愈,但疤痕却是要长久地留存下来。
从那之后,姜照不再有穿短袖的习惯。
和这场大火相比,之后升入高三、高考以及报志愿,都像是水过鸭背,没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件事过后,父母之间也像是有一场火烧过一样。燃过的灰烬仍有余温,但再也不是过去举案齐眉的情意了。
NO.7
不是冤家不聚头。
大学开学当天,姜照在新生报到处见到孟念秋,耳边响起的,只有这句话。几年不见,她长高了许多,脸上依旧是令人不快的笑容。
姜照装作不认识面前的人,填完表就要走,不想孟念秋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同学,你好。”
他冷着脸走开,心却跳得很快。
大学生活远比姜照想象中丰富多彩,学生会、社联和话剧社都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出于好奇,姜照敲开了话剧社的大门。
门内站着学校的几位风云人物,还有他熟悉却并不想遇到的身影。
似乎是怕引起他的反感,孟念秋始终没有主动搭话,只是偶尔用余光扫过他的脸颊。
姜照静静地坐在教室后排,看着台上的学长学姐介绍话剧社的大体情况,思维却飘到了九霄之外。他想起许多年前两人在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时候,相处模式似乎也是如此,孟念秋示好之后遭到了他的冷遇,之后便不再接近。
他不觉得孟念秋做错了,但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在看到她的笑颜时坦然相对,为什么一定要摆出一张扑克脸来。明明……他也并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晚,回到寝室后,姜照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打开手机,打了许多字又一行一行删掉,拖泥带水得简直不像他。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把退出话剧社的消息发送出去。
“怕什么,”姜照默默地想,“难道孟念秋还会吃人不成。”
等到升入大二,两人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
新生晚会上,姜照作为主持人,一再帮说错话的搭档圆场子,等到晚会结束,他累得连东西都不想吃,只想回到后台拿瓶水灌下去。
他推门而入,一眼看到后台边上,西装革履的男生正和晚会的女主持人讲话。
姜照帮这位大小姐救了一晚的场,这时候对上她的凤眼桃腮,也没有什么好气,只觉得男生一个个肤浅得很——只要女生的长相略微看得过眼,就奋不顾身地扑过来。
大概是女主持人的礼服太过修身,不方便大幅度动作的缘故,男生蹲下身去,很有风度地为她整理鞋子上的缎带。
姜照看着女主持人眼角的笑意,不由得回忆起她拒绝别人告白时的冷若冰霜,和这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姜照一向对他人的私事没有太多的好奇心,但也不禁想看看这男生到底有几个眼睛、几个鼻子,居然能摘得下本院的高岭之花。
他放下水瓶,走到两人身边,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男生肩上:“喂,兄弟,你是哪个系的……”
后半截话,被姜照生生咽下了。
对方俏丽的鼻子,含着笑意的水杏一样的眼睛,都属于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而他的搭档还在身边喋喋不休:“姜照,你也认识小秋?她们系今晚有反串节目,所有人都要穿西装,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呢。哎?你怎么现在就要走,等下大家还要一起拍合照……”
姜照几乎是逃出了晚会后台。
NO.8
平生第一次,他近距离直视了孟念秋的眼睛,也看清了自己那颗心。
发生火灾的时候,孟念秋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受了那样大的惊吓,选择回到家人身边也不是不能理解。所以……他为什么要大发雷霆,甚至打算直接去甘肃?
因为喜欢,所以要的东西更多,所以不能接受自己在孟念秋心目中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因为这个,甚至连她后来的信件都一律不看,却又在姜世然偶尔谈到她时,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过去每每见到她就冷着脸,不是生疏,更不是厌弃,而是唯恐心底的情意表现出来,变成令人难堪的一厢情愿。骄傲、害羞、怕被拒绝,无数种难以描摹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把他的喜欢粉饰成别扭又难以接近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瞒过他喜欢的那个人,也骗过他自己。
当晚,姜照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发短信把孟念秋叫了出来。
孟念秋一见他便愣住了:“你眼睛里好多红血丝。”
姜照深吸一口气,没有时间去思考她的问题,低声问道:“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他说完之后,猜想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惨不忍睹,便拿手背挡住了眼睛。
“好啊。”
姜照设想了一万种可能的结果,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就是没有想到,孟念秋会这样干净利落地答应。
大概他大脑死机的状态表现得过于明显,孟念秋一时也疑惑起来:“还是说……你希望我有其他的回答?”
姜照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需要其他的回答,这个回答就很好!”
两人之间仿佛有某种无言的默契,尽管感情日趋笃厚,但谁也没有把交往的事告诉各自的家人。
直到大四毕业,拍完毕业照,操场上一片喧闹,姜照拿着花走到孟念秋身边,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一趟南京?”
盛夏无尽的蝉鸣中,孟念秋给出了和四年前一样的答案。
她点点头,依旧是温声细语:“好啊。”
从学校到南京,也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
两人一起进入姜家大门的瞬间,姜照突然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两人仍是高中生,不过是下了晚自习后一道回家一般。
进入正厅后,姜照第一个见到的,是他的父亲赵恒远。
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失态,甚至都没让他把介绍的话说出口便雷霆大怒:“你怎么来了?”
姜照把孟念秋挡在身后,隐隐觉得不对劲:“小秋是我的女朋友,我带她回家来看看。”
“什么女朋友!当年那场火是怎么起的,你伤成那个样子,全都忘了?这么多年没告诉过你,当年如果不是她偷偷摸摸地跑去瓷窯烧东西,根本就不会有那场大火,更不会有那么多倒霉事。你,你,居然还敢把她往家里领?”
他的父亲大叫着,要人把孟念秋赶出去,这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姜世然的声音:“何必要闹得这么难看。”
姜世然的手上还戴着手套,显然是刚从工作室赶来。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孟念秋和姜照,缓缓叹了一口气:“赵恒远,当年火灾的事,你是真的不准备说实话了?”
姜照心中不安更盛,他看着父亲额头暴起的青筋,又看向母亲:“什么真相?”
“当年火灾发生后,念秋被送回甘肃,虽然说的是因为她的家人担心,更重要的是起火那天傍晚,你父亲看到念秋一个人在瓷窑生了火。他说,那就是火灾的起因。”
姜世然像是手心握着寒冰,冷到连声音都冒着寒气,“赵恒远,今天我只问你一句话,那天念秋感冒很重,下午也请了假在家卧床休息,她怎么会傍晚又跑到瓷窑去?退一万步讲,如果火真是她放的,那她又为什么要放了火再把自己锁屋里?如果不是姜照,那晚她连命都要丢了。火势再大,就算古董字画烧没了,但最值钱的那几件瓷器,怎么可能烧得连灰都没有剩下?出事之前,你弟弟赵恒平隔三岔五就在后院溜达,出事之后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你当我是真的没有发现?”
姜世然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锤子一样敲打在姜照的心里。他可以理解母亲的为难,火灾之后损失惨重,工人需要安抚,唯一的孩子受伤住院,她实在没有精力和勇气去和丈夫对质。家庭虚伪的完整,也仍然是一种圆满。
但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
摊牌之后,他带着孟念秋回到了学校。不久后,得知了父母分居的消息。再后来,他和孟念秋一起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工作,甜蜜而忙碌。
NO.9
吃过饭,姜照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他累过了头,疲惫到耳边几乎能听到蜂鸣声,然而却没有一丝睡意。
孟念秋从厨房出来,“啪”的一声打开灯:“怎么摸黑坐着?睡着了?”
她像往常一样靠到姜照身上,见他没睡,指着电视机问道:“那两人怎么吵架了?”
姜照嗓子有些沙哑:“不知道。”
“那你这半天都是在看什么啊……感觉你今天神神道道的。”孟念秋百无聊赖地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刚好看到她吃饭前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纸袋,便顺手把风衣取了出来。
“当啷”一声,红丝绒礼盒掉落在地。
姜照俯身,将盒子捡起:“这是谁送的?”
“你没打开看一下啊?”孟念秋的语速,似乎也比往日要快一些,“你打开看看好了。”
姜照用僵硬的手指,打开那只盒子,像是把他的心也一并打开了。
早痛不如晚痛,他认命地睁开眼,看到盒子的中央,放着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物体。
那是一塊瓷器的碎片。
“我上周回姜家吃饭,偶然在书架后面发现了这个。”孟念秋满眼都是促狭的笑意,“我明明记得,高中时你对我根本就是爱理不理的。所以这块瓷盘的碎片,又怎么会在你的书房里出现?我看你还是早点承认,早在那时候,你就对我觊觎已久了。”
姜照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颊边。他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整个人累到连讲话都觉得勉强,但还是理不直气也壮地答道:“没错,是觊觎已久又怎样?”
睡意如同潮水一般,缓缓将他淹没,但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将会拥有一个很长、很好的梦境,而他年少时代的梦中人,此刻就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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