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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回到家乡广东读书。相比广东本土的同学,我有一口标准普通话,所以老师常鼓励我去演讲,但我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我觉得演讲腔很假,也很土。

老师自然会失望,在她看来,其他同学的普通话并不好,而且习惯使用粤语的情况下,转用普通话表达总是感觉不到位,不够慷慨激昂。

很多年后,我成为粤语歌词的业余研究者,也读过无数港澳两地的专栏文字,并且已经习惯以一个南北文化交融者的角色去探讨语言问题。这时的我才蓦然发现,当年我的同学不擅演讲,其实并非是语言问题,而是文化问题。简单点说,就是广东人从来就没有我们习惯的“演讲腔”。也正因为这一点,我对南粤文化的欣赏又加了一分。

理论上来说,九声六调的粤语比普通话更加抑扬顿挫,在演讲时更容易形成张力。但问题是,我们现在习惯的“演讲”,跟传统意义上的演讲完全是两回事。

演讲这事儿历史悠久,古希腊时代的演说就极其繁荣。它在古希腊的社会生活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公民大会上,民众对城邦事务的集体决策主要基于政治家演说的内容和表现。因此,演说成为一种技艺,它既要有洪亮声音与激昂语调,也要言之有物,有平实表达的一面。

即使直到今天,世界上主流的演讲仍然强调平实与内容。知名演讲者没有一个是靠大嗓门和慷慨激昂取胜的,他们多半是各个领域的杰出人士,演讲的核心是内容。看他们的演讲就知道,腔调跟平时说话没有太大不同,许多人甚至十分平实,只在某些重点表达时提高音量,或是仅在有政治诉求时启用煽情模式。另外,语速普遍不慢,也没有什么假大空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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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身边的演讲,尤其是学校里的演讲比赛,完全就是另一回事,甚至会让你觉得“世界上有两种演讲,一种是演讲,另一种是中国学校式演讲”。

上过学的人都应该对这种演讲有印象,它充斥着假大空的词句,也过分强调演讲者的慷慨激昂,嗓门要很大,语速要控制。

在我眼里,这种演讲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样说话,完全违背了“说人话”的基本原则。

这种表达体系是我们从小就熟悉的,老师与家长甚至觉得这样的演讲可以锻炼口才和胆量,巴不得孩子多参加,在大多数地方都是如此。

但在广东,这事儿还真是个难题,你什么时候见过广东人用类似的慷慨激昂方式以粤语演讲?很难看到。与其说这是一种语言障碍,不如说是文化差异。从这一点来说,我倒是觉得当年我那些不会演讲的同学显得实在又可爱,不够熟练的普通话所制造的语言隔膜,反而成了一种不被侵扰的幸运。

相比普通话,粤语有大量俚语和有趣的表达方式,同时因为早在晚清,广东就成为中国最早接触现代文明的地方,所以长期以来吸纳了大量外语的表达方式和用词,整个语言体系非常活泼。所以无论是看TVB的娱乐节目,还是看新闻,都会发现表达方式更多元也更有趣,这一点在报纸专栏上也有明显体现。

但这种语言体系,即使需要最正式最官方的表达时,也会相当平实。如果你生活在珠三角地区,从小有一边看香港电视新闻一边吃晚饭的经历,就会发现即使是官员,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所谓的腔调,普通市民更不用说,基本都是“说人话”。

在回到广东家乡之前,我有过在青岛生活十几年的经历,也见过许多演讲的场面,那种氛围和表达方式让我相当厌烦。也正因此,当我回到广东,面对那些当时普通话往往只能“煲冬瓜”的同学,反而会感到一种属于人的真实。

之所以不喜欢过于慷慨激昂的演讲腔,是因为这种腔调的出现并非无缘无故,它与假大空的演讲稿是标配。假设你用“说人话”的方式去写一份演讲稿,会发现它完全无法用慷慨激昂的演讲腔来表达,而要为这个演讲腔配上“合适”的演讲稿,那就只能假大空。

与这种演讲类似的是朗诵。老实说,无论是学校还是社会,各种舞台上的朗诵,我都听不下去,因为有一种特别假、特别土的感觉扑面而来。还是那句:这种表达一点都不像“说人话”。

如果认为演讲腔只不过是一种演讲技巧,那就低估了它的害处。你越投入,就越容易被假大空所俘获,习惯这种言语体系,往往就会沉迷于宏大叙事中,动不动就“拔高度”,动不动就找“意义”。而这种自以为高级的宏大,最大危害就是会让人忽视个体的命运,丧失人性,甚至制造集体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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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德国就是非常明显的例子,德国人在纳粹的蛊惑下,沉迷于宏大叙事,沉迷于所谓的民族荣光和国家强大,却将基本的人性弃之一旁,也丢掉所有基本逻辑和认知,即使将无数人送进毒气室和焚化炉,仍然觉得这是在做一件非常崇高的事情。

即使抛开这些不提,习惯了“演讲腔”,甚至将之代入日常表达,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一张嘴就像在演讲,有人或许会认为这种人口才好中气足,但他们显然误解了口才,也误解了气质。

从审美角度来说,这样的表达方式实在太土了,而且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审美绝症。而审美的缺失,本质就是人性少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