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方一泓的作品给人一种很强的代入感。这种代入感,有时让人安静,有时又让人纠结。他在纸上的一笔一划,带有明显的表现主义倾向。当然,这种主观体验与读者的信息差和阅历有关。因而,用表现主义来定义方一泓的笔墨也可能潜在一定的风险,而更可能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受。

1918年10月31日,埃贡•席勒(Egon Schiele)因流感而病逝,年仅28岁。但这丝毫不妨碍这名奥地利维也纳分离派的重要代表,日后成为一位誉满全球的现代表现主义画家。作为一名人物画家,埃贡•席勒用他扭曲夸张的造型、恣意放纵的线条和对比强烈的色彩,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艺术表达语言。

在席勒出生的两百多年前,有一位名为朱耷的明朝没落皇孙,擅长用极简的水墨来表达内心愤世嫉俗的落泊情绪,不仅被后世学者视为中国文人画家里程碑式的人物,还被一些评论家带入现代画史的语境,说他是遥遥领先西方200年的表现主义画派的真正开山鼻祖。

不管是油画,还是水墨画,一旦打上表现主义的标签,似乎就很少与欢快的主题挂钩。因而,表现主义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流派,自诞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专门用来表达内心痛苦的一种艺术语言。但试想一下,当大量的艺术家和收藏家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无疑会释放出巨大的负能量,这势必会产生动摇和改变一个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危险,甚至还可能因为价值观的冲突引发群体对抗,导致社会分裂。因而,表现主义在西方是带有革命思潮的一种文化艺术流派。与写实主义客观观察现实生活、真实反映生活本来面貌的主张不同,表现主义更强调对作者主观世界的描绘和刻画。为了发泄和传递某种对现实不满的情绪,作者很可能会采取夸张和扭曲的手法来表现自己的所思所想。

方一泓用西方的构成光影效果处理中国水墨画。

对普罗大众来说,表现主义绘画的阅读和欣赏门槛似乎比写实主义更高。至于谁创造了这种近似神经质的艺术表达方式,西方美术史家认为是一批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深受康德、柏格森、弗洛伊德和尼采等哲学家思想影响的艺术家。譬如,荷兰的文森特•梵高,法国的劳特累克,奥地利的克里姆特和,埃贡•席勒,瑞士的霍德勒,挪威的蒙克,他们都因为通过一些情爱的和悲剧性的题材表现自己的主观世界而受到后世美术论家的关注。

绘画艺术上,东方人和西方人在历史上走的其实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后来因为国际交流的原因,中国人开始学习西方的油画。直到西方美术教育正式引入到中国后,中国的学者和艺术家才真正掌握了现代绘画的一些理论工具,并开始用西方的思维方式和分析方法来解构中国古代的绘画艺术,其中就包括水墨大写意。由于中国大写意与西方表现主义绘画,有着同样的情感表达诉求,所以常常被一些评论家拿来放进同一套学术语境里边相提并论。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写意画家很多,如唐代的王洽,宋代的梁楷,明代的徐渭,以及八大山人、石涛、黄慎、任颐、吴昌硕等其他许多自成一家的美术大家。但这里边,与欧美表现主义画家最具比较意义的无疑是号称八大山人的朱耷。至于朱耷的表现主义与西方的表现主义是不是一回事,就见仁见智了。

有趣的是,在21世纪的中国岭南,有一位名为方泽宏、毕业于广州美院的水墨画家,面对高速发展的城镇化和工业化、而人的精神和物质欲望可以在不断疯长的社会财富中得已充分释放和满足的今天,居然把自己归类成像埃贡•席勒和朱耷一样痛苦的画家。尽管在他的眼里,同样作为“表现主义”画家的朱耷和席勒还是有所区别的,譬如“朱耷过于理性,而席勒过于情绪”,但在别人的面前,方泽宏毫不讳言这两位先人开创的美术表达方式构成了他现有的艺术根基。

以古为师,当然不可能也没必要征得其本人的同意。但作为一名 “生活在太平盛世”的画家,方泽宏的心理状态始终是让人费解的。

五年前,我刚认识方泽宏的时候,他已经在导师林若熹的建议下改名方一泓。据说,他十四岁便师从广州美院教授林若熹学习绘画,正是在后者的引导下,方一泓后来高分考入广州美院国画系,直到研究生阶段,对方一泓影响最大的仍然是林若熹。林若熹不仅教方一泓美术,而且要求他读了一大堆晦涩难懂的哲学和文学著作,譬如老子的《道德经》、六祖的《坛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赫尔曼•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虽然很杂,但是却成了他一辈子的精神财富。

求学期间的方一泓(中)。

除此以外,广州美院的另一位教授、被媒体称为当代观念水墨和“卡通一代”代表人物的黄一瀚对方一泓的影响也颇深。在方的眼里,黄一瀚的绘画里面具有一种世界观,他是画国画的,但不会沉醉于技法方面,而是倾注于思想表达。“技进乎艺,艺进乎道”是方一泓得自上述两位老师教授的基本价值观。这也是他后来在艺术上认可的一种境界。

毕业后不久的方一泓住在广州小洲村一间陋室里边,决定当一名职业画家,偶尔到广州美院给学生上上课。小洲村是珠三角洲冲积平原上一座四面环水、形似小岛的古村,带有很强的岭南水乡特色。20世纪90年代,岭南画家关山月、黎雄才曾在这里居住并发起组建小洲艺术村,从而带动了一大批艺术人士在此聚居生活。

成了小洲村村民后,方一泓日常的生活起居便严格以这个城中村为半径,从来不主动踏足两公里以外的地方。记得有一次我强行把他拉到番禺的茂德公草堂去吃饭,他一路上都表现得精神恍惚。饭还没吃饭就吵着要回家。

在他心里,小洲才是他的地盘。至于小洲人怎么看,他无所谓。

那时方一泓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对外面的世界始终心存戒备。置身于陌生的地方,哪怕身边有一群熟悉的人,他也会显得很不适应。我带过几个朋友去见过他,后来他们都偷偷跟我嘀咕吐槽:“跟方老师聊天太费劲了,经常聊着聊着就各自跳到不同频道上去了。”

方一泓,原名方泽宏,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广东惠来,幼时由于生性较为好动,后师从林若熹教授学画,在动中又极显智慧个性,因而易名为一泓。擅长水墨花鸟,尤以写意水墨荷花见长,曾多次举办个人画展及联展,作品多次入选中国书画名家美术大展等较高层次的展览。方一泓的画作融入了自己强烈的个性风格,重在意境,充满灵性,结构张弛有度,以简为雅,在简易平淡中蕴含着生命力的脉动,很具有逸品画的特点。

让我最难受的是方一泓的生活作息。在他的世界里,白天与黑夜的界线曾经非常模糊。白天打他的电话经常是关机的,必须亲自来到他工作室外边喊。他的画室距离小洲艺术区不到一百米远,周边被广州海珠区的“万亩果林”所包围,与广州大学城一水之隔。从大学城那边过来,只要找到广州南沙快速路高架桥的桥底,就能很快找到他的藏身之地了。据说这里是全国唯一的高速公路桥底下的艺术区,曾经吸引过很多的喜欢搞艺术的少男少女到这里来寻梦。这里的农民和艺术家有着截然不同精神世界,但他们相处在一个相同的物质世界里,总能够找到各自的办法来平息矛盾和化解冲突。

方一泓那些年就睡在画室半空的一个隔楼里边,每天默默忍受着几万辆体型和体重参差不齐的机动车在他头顶上的高速公路呼啸而过。厚厚的混泥土,虽然吸纳了大部分的噪音,但贴着墙面肯定还能清晰感受到高架桥的颤抖。

我经常站在他的门口奋力地拍老半天,他都置若罔闻。偶尔有一次半次撞上他自己从楼上下来了,但整个人的状态仍好像是半梦半醒的——那段时间他对酒精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依赖。或许正因为在外人面前从未有过完全清醒的状态,他的画室平时就算门开着,也常常门可罗雀。除了身边几个挚友和学生偶尔会来探望他,整个艺术圈与他似乎是完全隔绝开来的。

就算盲人都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有多么精彩。每次看到方一泓脸上挂着的那类对别人的情绪无动于衷的表情,我总感叹他的不容易。

方一泓旧作。

在艺术作品被投资工具化和货币化的今天,我认识的很多画家都无法做到彻底与外面的世界说不,更不用说抵挡由艺术资本堆砌起来的名利场的诱惑。方一泓却是个例外。

刚开始认识时,我一度以为他是假装对身边的一切表现得无所谓。因为那段时间,由于精神和生活上的消极颓废,他和亲人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虽然嘴里一直说要放下,但是在亲人面前,他给我的印象更像是一种逃避。他的言行举止很容易暴露出,其实他非常在乎每一个亲友对他的看法。持续交往了几年后,我逐渐发现,他有段时间为了自己和亲人开始戒酒,但是,他最热爱的水墨,始终未能被他自己或他身边的朋友经营成一盘生意。名利在他面前仍然如过眼烟云。那些年,他一直很孤独地在小洲村生活着,除了睡觉,就是画画。

我是一位调查记者出身的艺术观察者。但老实说,要想在短时间内把方一泓的艺术家底摸清楚,还是有点吃力。因为走不进他的世界,我们只能通过他的作品来了解他的内心。

让人惊讶的是,在外人看来生活一团糟的方一泓,拿起笔来却没有半点糊涂。他的画风平静,线条简洁,用墨极其讲究层次和色彩,造境意识和能力都非比寻常。有位行家评论他的画“意简神净,洗空凡格”,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我慢慢也摸出了他画画的一些规律。就像行内人所说的,他习惯且擅长用黑与白两种最原始的颜色,描绘出一片生机的自然景象,画中有画,意境丰富,力求用闲远澄淡的境界,将自身情感意绪的心境引发出来,体味象外之意,触及领悟深微的哲理,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他曾经用“知白守黑”来作为画展的主题。这其实也是他作品的最大特点,用大量的留白来营造出空灵的意境,用简单而变形的线条来突出艺术语言的经力。

他画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常常只是一支荷花,一只水鸟,最多再加上一只蜻蜓。最开始,纸上的表现都被水墨所统治,除了印章是红的以外,其它的色彩都靠水和墨去碰撞和发挥。画面清一色的简单、明静,跟他当时有点混沌的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似乎在传达给外界一个信息,他在努力把精神上的痛苦转化为一泓宁静的清流。不过,在艺术上化繁为简并不是他的独创,譬如他内心非常推崇的八大山人朱耷就是一个追求极简主义并对后世有着深远影响的画家。

方一泓旧作。

他希望创作出有温度、有厚度的作品。他笔下的花鸟鱼虫,无不带着各种夸张的变形,从而在画面上获得了明显的人格化特征,这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其作品的精神内涵。有人说,从他的作品读出了禅意。在某次接受记者采访时,方一泓曾坦言:“我在创作水墨画的过程中,绘画的技法和规范对于我已不再太重要了。面对一张白纸,眼前浮现的是道家的飘逸、禅宗的虚静、寥寂、视觉的空灵、心注的一境,围绕我整个思维,不经意的点线和情理的摆布,虚实相生,黑白相应等创作条件显现。此时,花已非花,物已非物,只觉得一股气流在运转,一种生命在诞生,当下心安,开始铺墨、勾线、信手扫去,大点、小点、不着意的浓淡干湿呈现纸面,直到满纸、气韵流畅、生动、白者更白、黑者更黑、和层层深浅、似有非无的画面出现时,禅意出现了、画面的孤、简、和、静、空、深产生了,在最深的心源和造化相接触的一瞬间,虚和平淡全新境界产生了。”

在业内人士眼里,方一泓钟情于八大山人、徐渭,画面简洁明净,风雅清高,看似严谨的构图时刻透露着笔墨的随性张狂,看似天马行空,但随物赋形,始终有道有方圆。但就当时而言,这些都只是技术层面的思考。其实方一泓的人生轨迹并不复杂,从象牙塔走出来后,做的最多的是教学和画画。那些年,能够真正走上职业画家这条道路的美院毕业生并不多。他能在这条路上一直坚持下来,有个人的喜好和意志在起作用,但在外人看来也是一种幸运。

中国画大多都是用意会来表达感情,方一泓的作品是直接告诉人家画面的一种思想,这样更切入人的意识形态。他认为,观念表达不同于纯粹靠卖弄技巧来哗众取宠,观念的背后是引人深思,让人对文化气候产生深度联想。

方一泓认为,用中国画来表现西方对静物的理解,可以在更深层次见人性,有种诡异感。

禅并不是哪个人与生俱来就有的东西,是很多得道者穷其一生修来的一种态度和理念。在方一泓看来,绘画只是雕虫小技,修养才是最重要的。排解焦虑、消化痛苦、享受孤独就是一种修养。

酒曾经激发他的灵感,但是也让他陷入某种情绪不可自拔。方一泓曾自言:“大醉就是全醒,就是自觉的良机,不复求处而一切自得,在得意忘形之时,一笔下去整幅画都给带活了一样,那种一气呵成的畅快,是平时无法体验到的。”

方一泓旧作。

事实上,方一泓是深受西方美术思想和技法影响的一名画家。他用很短的时间就通过了高考的素描考试,被广州美院高分录取。他自己也坦承过,其研究水墨不只学八大、徐渭,还喜欢西方素描的点线面,譬如席勒,对他的影响就非常大。“只有综合大家的不同优点,才能使作品更丰富。”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在以一名中国画家的身份,固执地维护着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一些价值观和方法论。譬如,他认为,大写意画讲究的不是完整,而是一种境界。所谓有在无时,无在有时,真正是看一种气势。水墨讲究写心,注重情趣与情绪,是发自内心的情绪。

方一泓近作。

方一泓曾经对我说,既然步入艺术这一行当,就必须遵守规矩,不管中西绘画,作品都必须首先具备情绪化的特征,不然就显得苍白无力。“经营”艺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的,既要经得起孤独,又要懂得去学会“不理解”,最后才能以作品说问题。

这就是方一泓在中国画范畴内所理解和实践着的“表现主义”。一张纸只有处在空白时,才有想象的空间。

曾经一段时间,我因为各种原因长期没有跟方一泓联系。大概一年前,我在微信里跟他聊天,才知道他早已离开小洲村,搬回惠来老家去住了。用他的话来说,外面的世界太吵杂,他必须在乡下隐居一段时间,保持一种归零的心态,才能取得艺术上的突破。

方一泓说,宋人小品有一张《出水芙蓉》,虽是经典但它有局限性,他这张更接近自然,无垠。

最近,戒了酒的他,开始做俯卧撑、举哑铃,锻炼身体。在我眼里,一个全新的方一泓要诞生了。在宣纸上对笔墨有着超强控制欲的他,在现实里要开始寻求自我约束。回归到艺术上说,为了突破而进行的约束和规范,既是有必要,也是有意义的。

方一泓说,他正在尝试用一种理性从容的思维方式来生活和绘画,把八大与常玉这二种代表中西方不同艺术审美体系的元素集中融合起来,完善其前半生的所遇,从而揭发内心对自然真善的一种表达。

【作者】冯善书(南方产业智库研究员、副主任,南方+收藏在线负责人)

【作者】 冯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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