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显出蒙蒙的灰白,黎明将近。我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决定离家出走。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被角,穿上那一身臃肿的蓝黑色的棉裤和棉袄,绕过熟睡的父亲跳下床去,然后走近房门。我听到父亲的呼噜声有节奏地飘荡,但是,我没有回头。父亲并不知道我一去无返。这年是一九九七年,我十三岁。

黑暗的末尾与白天的开始之间到处都是迷蒙。有的人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醒来但又睡去,万物余梦未尽而又好像即将苏醒。我行走在路上,也觉得飘忽不定。皮肤浸在春寒中,能感到现实的酷冷;脚踏在陌路上,却如梦幻一般,心中万分惶恐。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狗叫穿透在农村的上空,还有些勤劳的鸡在打鸣。空气中凝着一层冷冷的雾。由于家在山脚下的河谷地带,我沿着去往西山的路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来到山前。山上有行人留下的似路非路的踪迹,不过只要有迹就可以循之而去。我沿着路迹一直往前走,两条腿像打了麻药。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恍恍惚惚之间,已踏上不熟悉的山岭。

天色渐亮,目及之处已显出物的鲜明的形态,只有天迹尚存淡白的雾气。早晨的阳光带来一些温暖,春寒在消解,山气也很清鲜。瓦蓝的天如通透的玉。初春的山野仍然弥漫着荒凉之气,枯黄的灌木和野草遍生于山石之间。远处平原上成群的枯木像毛茸茸的棕色地毯,一直铺到天边。有些山谷阴面的雪还没有融化,都积在山腰或者山脚下的僻静角落里,已经显示不出纯白,一团一团都黯然失色。偶有几堆石缝里长出来的酸枣树,上面的枣子都已经风化干瘪,呈灰黑色。偶到一处,他发现,天上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他的脚步没有停止,一直朝向深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去何方。他忘记了所有,包括他的父亲刘建平。他没有想到,在他悠然地行走于高山之巅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发疯似的找他。当发现自己的儿子没有按照往常那样在固定的时间洗脸刷牙的时候,刘建平的脸色就已经不太平静了。他匆忙去学校找儿子,可是儿子不在学校,他的脸马上就变成深绿色了,有无数的悲情和伤感夹杂在其中。他的眼泪突然渗出来,但没有流出眼眶。他瞪着一双豹眼,开始在街道上乱跑,大喊“德宗,德宗”。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八年前她的妻子因病去世时嘱咐他“好好照顾儿子”。他的喊叫声惊动了村里的所有人,也把那些长期栖息在那颗老槐树上鸟惊得四散飞去不敢返回。他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德宗”,得到的回应无一例外的都是摇头或者摆手。在村里的大街小巷上转遍了,也去村附近那个德宗常去玩耍的地方寻遍了,也不见德宗的人影。家里连自行车都没有,他就跑着去邻村找儿子。他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跌倒了也不知道疼,爬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土,继续寻找。

就在那时,刘德宗在山间遇到一段坡路。他要下坡去,然后去翻越另一座巍峨而不见其背的高山。那山坡上的势能就一头手里牵着的牛,稍不留神那牛就会把人拉跑。那春雪刚融化的山道上还有些湿润,留着一些被风雨侵蚀的光滑的石子。他在某处一脚踩下去,跐溜地滑倒了,紧接着就像球儿一样滚落到旁边的草石之间。骨碌骨碌地滚着,草木失去了正常的秩序,草非草,木非木,天地倒转。一切都变成了错乱的,甚至连思想也跟着错乱了,生存的意义好像突然显示而又突然幻灭,无所畏惧到敢与死神对峙,同时害怕得全身发颤,连带那些素日培养起来的所有的知识观念和道德观念都逃之夭夭了。这时候,所有的所有都会凝结在一点上,生还是死。咚,他听到一声混沌的巨响,醒神一看,发现自己滚落到两棵细长的瘦树间,树在剧烈震荡,上面的枯叶在哗哗作响,干燥的擦划声在树顶上弥漫,有几片被震落直嗖嗖地飘了下来。他深呼一口气,看着远处静止的枯黄的野草和松树上苍翠的针叶,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发现自己还活着。

然而,整个身体都蒸腾着一种剧烈的恐惧,弥久不散。他朝着旁边一望,发现底下是一个很深的沟壑,它的坡度很大,几近于成为一座悬崖。那沟壑里散布着许多巨大的青石,还有许多长着细长尖刺的灌木。余悸仍然像一条巨蟒紧紧地缠在身上。他扶着野树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忍着疼痛尝向前迈步。山里的路越来越不清晰了,而且出现了一些岔道。上面行人留下的踪迹也变得更加粗疏,断断续续的。山野土地有限,植物众多,阔叶的树木从来都不会长成粗壮的模样,只有很多像麻杆似的瘦长的树在山间挤着生长,因为没有秩序,它们都长得奇形怪状,在山间阴暗的气氛下都像是瘦长的恶鬼。

作者: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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