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本期话题

《新台》或许是《诗经》中最好的政治讽刺诗了。自古以来,诗评家们始终相信它和公元前8世纪的一桩宫廷丑闻有关,而制造这桩丑闻的正是卫国国君卫宣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北魏学者郦道元在他那本鼎鼎大名的《水经注》里写过这样一段:

河水又东,径鄄城县北,故城在河南十八里。河之北岸有新台鸿基层,广高数丈,卫宣公所筑新台矣。

——《水经·河水注》

郦道元说,当他站在黄河南岸的鄄城向北眺望,对岸,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建筑遗址便跃入了他的视野。残存的台基经过了一千多年的风化,广高仍有数丈,不难想见当年这里曾经矗立着一座怎样雄伟的建筑。

它建成于什么年代?又是谁一手造就了它?

对此,博古通今的郦道元有自己的判断,他认为这座古建筑遗址很可能同公元前8世纪末的一个春秋诸侯卫宣公渊源极深。

因为历史上记载,卫宣公曾在黄河岸边大兴土木,修筑“新台”。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说起卫宣公修筑新台的原因,《毛诗正义》这样讲:

伋妻盖自齐始来,未至于卫,而公闻其美,恐不从己,故使人于河上为新台,待其至于河,而因台所以要之耳。

——《毛诗正义》

从汉朝开始,以毛亨、毛苌为代表的学者们便认定卫宣公之所以要修筑新台,其目的端在讨一个女人的欢心。

只不过这个被后世史家称为“宣姜”的女人,她的身份有点儿特殊——早在卫宣公筑台之前,宣姜就已经与宣公嗣子伋订下了婚约,换句话说,她可是卫宣公还没过门的儿媳妇。

《史记·卫康叔世家》载:

右公子为太子取齐女,未入室而宣公见所欲为太子妇者好,说而自取之,更为太子取他女。

——《史记·卫康叔世家》

身为堂堂的一国之君,卫宣公竟置礼义廉耻于不顾,公然劫夺自己的儿媳妇?!请注意,这可不是优伶口中的戏文,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这桩宫廷丑闻不仅见于《史记》,《左传·桓公十六年传》也保留了相关的记载。只是,对照有关这段史实的诸多文字记录,《卫康叔世家》讲述的这个细节,我总感觉不太可靠:

据太史公说,卫宣公起了邪念,要将子妇据为己有,是在宣姜刚刚抵达卫国,还没来得及同太子伋举行婚礼的这段时间里

正是在这当口,宣公见到宣姜并无可救药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们可以推想,宣姜自母国齐国西行入卫,前来与太子伋完婚。从她抵达卫国之日算起,距离她与太子伋的大婚之期不可能很久。

如果卫宣公稍有延宕,一旦宣姜与太子伋双双行礼,确定了名分,纵然卫宣公有包天色胆,谅这个周文王的嫡派子孙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父子聚麋的丑事来。

这样一想,问题可就来了:《毛诗正义》说卫宣公担心宣姜不肯放弃与太子伋的婚约,转而屈从自己的淫欲,于是在黄河岸边修筑新台,来讨宣姜的欢心——宣公哪儿有修筑新台的时间呢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古代载籍中的所谓台,其实就是中国古典园林建筑的前身。早在商朝,末代商王纣就为自己造过鹿台。而与卫宣公几乎同时的齐国国相管仲则在自己家里建起了三归台。

宣公谢世的一个多世纪以后,财大气粗的楚灵王更是举全国之力,建造了春秋时代最为奢华,号称登台必且三休的章华台。

且不说这些被称为“台”的建筑本身就是一项复杂而庞大的建筑工程,更重要的是,古代那些关于台的工程施工并不只是修起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就算完事儿了——台的作用仅仅是充当园林建筑的核心。

要想全部落成竣工,筑台的同时,还得在四周修建相应的配套设施。

以春秋时代的建筑技术,完成这么庞大的工程一定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

假如真像太史公说的那样,卫宣公起念劫夺子妇之时,宣姜已经抵达齐国,正等着与太子伋完婚呢,那新台万不可能赶在大婚之前建成,甚至我猜想,就连画出工程图纸的时间都不一定够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毛诗正义》的作者孔颖达应该是看出了《史记》的这个破绽,才不得已修改太史公的叙述的——孔颖达说,宣公想要霸占儿媳妇的心思恐怕早就有了,因为他听说——注意,是“听说”,而不是太史公写的“看到”——宣姜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孔颖达修改史实的依据何在?我想,他或许参考过《史记》中的另一个案例。这是又一桩父夺子妻的宫廷丑闻,发生在公元前6世纪的楚国: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无忌不忠于太子建。

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

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史记·伍子胥列传》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依据周礼,一桩正式婚姻的完成至少需要经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道程序,将这些程序全部履行完毕需要一个很长的周期。

更别提诸侯之间的政治联姻还需在男女家庭关系之外加入许多复杂的政治考虑,婚期必然拖得更久。娶了儿媳妇的楚平王就是在这个议婚的过程中得到奏报,说他将有一个漂亮的儿媳妇,这才决定横刀夺爱的。

卫太子伋与齐宣姜的联姻也是典型的政治婚姻。参考楚平王的案例,下旨为太子伋安排婚事的卫宣公没有理由不像楚平王那样预先了解他的儿子将要迎娶的是怎样一个女人。

而假设宣公在议婚之初便得知了宣姜的美貌,那他就有时间预做布置,为宣姜修筑新台。我想这样的事件发展经过恐怕才能经得起逻辑的推敲

讨好女人的办法有很多,卫宣公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修筑新台呢?《先秦诗鉴赏辞典》就此分析道:

卫宣公欲夺未婚之儿媳,先造“新台”,来表示事件的合法性,其实是障眼法。好比唐明皇欲夺其子寿王妃即杨玉环,先让她入道馆做女冠一样,好像这一来,一切就合理合法了。

——《先秦诗鉴赏辞典》

坦率地说,这番分析我看不太懂。唐玄宗安排杨妃出家作女道士,这是明皇的障眼法不假——因为一旦杨妃出了家,就意味着她将斩断同俗世红尘的一切联系。

父母不再是她的父母,丈夫不再是她的丈夫。既往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都被“清零”,当然也就方便了唐玄宗在一份新的空白家庭关系表上重新填入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可是修筑新台能起到类似的作用吗?至少我在文献记载中找不到相应的法理依据。

不但找不到依据,甚至我的看法还正相反,卫宣公劫娶宣姜既没有,也不需要像唐玄宗那样顾忌。

因为杨玉环出家的时候已经做了六年的寿王妃,所谓名分早定,投鼠忌器,而宣姜嫁给卫宣公之前事实上还没有正式成为后者的儿媳妇呢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在历史上,纣王造鹿台,管仲造三归台,楚灵王造章华台,无一例外都被后来史家树为生活奢靡、荒淫无度的反面典型。我们应该注意到,卫国自西周封建以来,就是建立在殷商王朝的旧址之上的。

作为王室宗亲的卫宣公恐怕是受了殷人奢靡之风的熏染,想过一把纣王那样坐高台、拥美眷的瘾,才下令修筑新台的吧?

新台的修建名义上是讨好宣姜,其实还是为了满足庄公一己的私欲。心思如此下作,这就难怪诗人要写《新台》来讽刺他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说起《新台》,它或许是《诗》三百篇中最好的政治讽刺诗了。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诗经·邶风·新台》

这首小诗虽然不长,但其中有两个非常生僻的词汇却不太好理解,这就是“蘧篨”和“戚施”。关于这两个词,瑞典学者高本汉解释说:

参看《国语·晋语四》:“蘧篨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僬侥不可使举,侏儒不可使援,蒙瞍不可使视,嚣瘖不可使言,聋聩不能使听,童婚不可使谋”,“蘧篨”和“戚施”显然是指某些身体上的缺陷,(中略)这两个复词所指的是不能如普通人随便俯仰的残废人。从前,这种残废的人是宫廷里养作俳优的。

(中略)第一章是说“(她寻求一个好看的配偶,却是)一个‘竹囷’优人”;第三章:“她得到了一个‘蛤蟆’优人”。

——《高本汉诗经注释》

高本汉的这段分析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那就是《新台》这首诗描写宣公和宣姜的不伦之恋,诗人是站在宣姜的角度,假定以她的视角来展开叙述的。我们不妨来还原一下诗人描写的场景:

宣姜从母国齐国启程入卫,她原本只知道将要与她成婚的是年轻的卫国太子伋。宣姜被齐国的随从护卫着一路西行,就在她即将渡过黄河的时候,赫然发现岸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新台。

试想一下,在这时,若有旁人告诉宣姜,这座高台是卫国为了欢迎她这位新妇而特别修建的,她该是怎样的心情?

我猜,宣姜可能会对自己即将走进的婚姻产生极其美好的憧憬,甚至连那位从未谋面的卫太子伋,在她的心中也变得生动而可爱了。

诗人以雄伟的新台兴起宣姜的“燕婉之求”,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可是当宣姜真正一脚踏入了卫国的国都,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翻转:这座新台的背后竟然有一双枯老的推手,而这双枯手正要把宣姜这个妙龄女子拉入一段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不伦之恋。

于是,宣姜的“燕婉之求”破灭了,她憧憬的那个翩翩少年郎再也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她最终得到的将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小丑。

或许卫宣公的真容并不像诗人描写的那样不堪,但是他的内心之肮脏却实在令人作呕。

诗人将宣公形容为“蘧篨”和“戚施”一类的优伶,不禁让我疑心:这首诗该不会曾在古代被排演为优伶担纲的滑稽剧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它会在哪里上演呢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