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辉市,位于豫北的一座小城。

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下称「新医一附院」),位于卫辉市中心,是豫北地区最大的三甲医院,一度是全国唯一一所设在县级市的省级三级甲等医院。在卫辉市市民小魏眼中,「如果是新医一附院都看不了的病,我们就只能外转了。」

这座始建于1896年,经历过战乱、瘟疫……历经125年沧桑、从未停诊过的医院,7月27日,因为被水围困,停水、停电,第一次宣布全面停诊

水灾来得猝不及防,「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天晴了,水还在涨?」

新医一附院在卫辉地势相对高,是卫辉最高的建筑之一,医院的灯125年来从未灭过,被视为「卫辉的灯塔」。

「医院不淹,卫辉就能守住,而看病看到一附院,是许多患者在豫北的最后一站,在这能活,就能活。新医一附院是河南省西医的发源地,虽然位于县级市,但同样的病情,只用郑州大三甲医院1/3的费用就能看好,给国家医保省了多少钱啊。」该院儿科康复病区主任周福军对健康界说。

长明的大楼熄灯,卫辉的「灯塔」也灭了。7月26日,近60万卫辉人进行了一场全面大撤离。在83集团军某工程防化旅、消防队、民间救援队等组织接力支援下,7月27日0点23分,新医一附院2622名住院患者(其中危重症患者110人)、5000名左右病人家属、269名本科学生和1100余名规培生安全转移。

7天之后,8月2日,新医一附院门诊、急诊复诊,群众挂号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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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7月19日,雨开始下。

27岁的沈玖是新医一附院后勤保障部的一名电工,这是他在这家医院工作的第9个年头。

7月19日,周一,他照常上班,没想到,下班、离开医院,已是8天后。

8天里,他的微信步数几乎每天都在2万步以上,「一直在跑,好多时候手机也没带身上」。

围绕着医院供电加速跑的这几天,由于长期泡在水里,他的脚板烂了。回忆那8天,沈玖已经分不清具体日期,在与健康界交谈时,他只能用「前天」、「大前天」之类的词语指代时间。

那几天,已经没有公共交通可以到医院了,大巴和出租车基本上无法行驶。积水的马路上,有铲车和卡车在进行救援。

「一些住的比较远的同事,他们有带着游泳圈来的。有同事请这些铲车师傅帮忙送一下,师傅知道我们是医护人员,不收钱也会送。」庞晓丹对健康界说,她是该院妇产科护士、助产士。

当时,医院滞留了很多人,包括一些管培生,都是随便铺个褥子或者垫子,打个地铺睡。有的甚至穿着工作衣,只要有个地方随便靠一下,就能睡。

7月24日,形势开始起变化。尽管在前一天雨已经停了,但来自大暴雨的挑战还没有结束,「如果只是下雨带来的积水还好办,我们慢慢排水也就排下去了。」沈玖说。

但他们面临的是泄洪洪水。

卫辉市在新乡东北部,是整个新乡地势最低的地方,卫河、孟姜女河、共产主义渠穿城而过。

据新华社报道,由于豫北多座水库泄洪,加之卫河、共渠排水不畅,尽管新乡24日已经放晴,但辉县市、牧野区、凤泉区、卫辉市部分区域洪水在25日仍未退去,一些地方水位不降反升。

受暴雨及泄洪影响,卫辉被洪水围困。7月24日,洪水开始涌向安置着电力系统的地下室。

「那些水从地下管道一直往上冒,一点点把医院给吞没了。」

谣言成真

李佳婧是新医一附院妇产科医生,家住医院家属院,离医院走路来回只用10分钟左右。因为她住的近,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所以午休时也会回家。那几天,她承担起给大家送豆浆、煮饺子的工作,「同事们把饺子都存在我家的冰箱,冷冻室都放不下了」。

饺子是一家食品公司捐赠的。有网友于7月22日下午在新华网《河南暴雨紧急求助专属通道》发布求助信息称,新医一附院餐厅食材告急。一家食品公司紧急异地调配4万袋速冻水饺及冷链运输车,装车发往卫辉。

当天晚上近12时,车队到达卫辉高速下站口,但由于当地街道水深,车辆无法前行,直到24日上午,医院附近道路才可以通行车辆,这时,马路两侧四五十厘米高的白色矮护栏已经行将被水没顶。

但医院地势高,冷链运输车驶入医院停车场,地面是干的。

受益于社会捐献,医院没有断粮,但十几名电工也只是处在「有东西吃、又吃不好」的状态。

「一样东西反复吃。」沈玖说,如果外界捐献的是白菜,接下来的一天就全吃白菜,没有其他东西。接下来的几天,是冬瓜、水饺,他们反复在吃的,就是这寥寥几种食物。

这还是建立在医院食堂能做饭的基础上。食堂不能开火做饭后,情况变得更糟。

十几名电工,一天只能分到一箱水和一箱小面包,平均下来一人一天一瓶水和2到3个小面包。

这种半断粮的状态,沈玖记得持续了两天左右。

与半断粮如影随形的是,慢慢的,水就涨上来了。

在李佳婧的记忆里,7月25日是涨水的第一天。25日早上8时,她去上班的路上,地势高的地方,地面还是干的。

25日10时许,水越涨越多,干燥的地面已经很少了,但整体水位还在膝盖以下,因此李佳婧的同事们都不以为然,「大家都觉得天晴了,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

但是,水还一直在涨,这让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天晴了,水还在涨?

「大家有一些危机感,但是没有预料到水会淹的这么厉害,把125年的老院淹的都关门了,本来以为天放晴了,水会慢慢退下去。」庞晓丹说。

7月25日下午,李佳婧发现,水已经把医院完全围住了,病人已经进不来医院。随后,各科室接到电话,要求主任、护士长不许回家,当晚都要住在科室里。

北区家属院,是最早「沦陷」的,7月25日晚上,开始停电,「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恐慌,毕竟停电了,手机充不了电,慢慢就与外界失去联系了。」

那天晚上,朋友圈、微信群、抖音,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求助信息,说一附院被水淹了,停电、停水,需要发电机、皮划艇、病人需要转运等,这些信息如同病毒般传开了。

「但其实那个时候,医院还没被淹,没有停水、停电,甚至连手术都在正常进行中,病人的情绪还比较稳定,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李佳婧说。

她家在南区家属院,当时还有水、有电、有燃气,她发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从她家望出去,医院的楼顶,还亮着灯。

「我们就是全市的长明灯,只要灯还亮着,大家就觉得有希望。」她说。因此,有同事在群里说,要出面澄清、辟谣「那些信息不是真的」。

这更像一个预言。

没承想,过了十几个小时之后,谣言成真了。

庞晓丹丈夫在感染科工作。怕影响7月26日(周一)上班,25日晚上八九点,庞晓丹跟丈夫就淌着水,到各自科室。

那个时候,水浅的地方到膝盖,深的地方到大腿。但是医院没有停水停电,一切医疗秩序正常。

7月26日一早,李佳婧发现自己停在家属院的车被淹了,「多半报废了」。尽管心情受影响,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打了豆浆,给医院的同事们带去。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心情都有些沮丧了,也都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她回忆。

这个时候,医院通知,如果不紧急,就不要再做手术了,让能出院的病人都办理出院,划皮划艇把他们送到地势高的外围,会有车接应。

部分医务人员也开始撤离。科室主任让一些年轻的医生先撤,科室就留下她、主任和一名身为党员的男大夫留守。

26日中午12时,李佳婧一如往常,回家给同事们煮饺子,当时,她家里还有水有电。她煮了100多个饺子,用一个和脸盆一般大的盒子装好。往医院走的时候,水位已经到大腿根部了。

她们没有接到任何预警。

「我们都开玩笑说,看着水越涨越高,就像自己是‘被温水煮的青蛙’。」李佳婧说。

停电了

医院的用电保障,全靠两条从电力局拉过来的专线。下雨的那几天,这两路供电一直不稳定,停过好几次电。而医院各设备自带的UPS应急电源,只能支撑2到3小时。停电后,医院自备的一台大型发电机,和外界捐赠的多台小型发电机,成了唯一的支撑。

竭力支撑各个环节正常运转的,正是沈玖和电工班的伙计们。

他们要一直抽水,拖慢水流进入地下室的速度——地下室安置着电力系统,一旦进水,就会短路,进而全院停电;

两条供电线路全部不能用,连设备自带的UPS应急电源的电都耗光之后,他们得让发电机上场。遗憾的是,发电机的功率有限,只能先保障急诊重症、小儿重症、呼吸重症等科室的用电需求。

9号楼1楼,是医院的命脉。路平是该院肿瘤内科二病区主任,她记得,位于负一层的放疗中心,水从上边的天窗往下渗的。

路平最心疼的,是为肿瘤放化疗购置的医用直线加速器,这是医院目前最大的医疗设备。这台医用直线加速器价值3000多万,刚安装好一两个月,还没有正式开始用,放在负二楼,「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关机,一旦关机,对机器的损耗非常大。」

眼看水像瀑布一样漏,为保机器,路平先把自家的两床新棉花被拿过来,把机器的门包住。她又动员各科室把给夜班医生准备的被子都拿过来救急,10来条被子,「该挡的挡,该保的保,又买了塑料布,把机器裹一裹包一包。」

7月19日到26日,后勤受理中心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十几名电工的工作也都由这台固话支配。每当铃声响起,就有至少一个人出去抢救电路。直到26日,医院大面积停电,受理中心电话线路受到影响,固话铃声也停了。

此后,他们之间只能靠各自的手机和对讲机进行联系。

就在最忙碌的那几天里,沈玖的手机罢工了,「进水了,不管用了。」他给家里报平安,只能借用别人的手机,没想到,手机那头传来的消息却是:「水早已没过屋顶」,他的老家王奎屯村已经被淹了。

「家已经没了。」沈玖倍感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