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本来只是个陌生人,可是在冥冥之中我却走进了这个家庭,用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来尽情享受他们给我的爱。如果说以前我可以一直在用一种父母对子女的责任和奉献来为他们为我受的苦披一件冠冕堂皇的美丽外衣,可是现在呢?现在我要用怎样的违心的谎言来骗自己?原来养女这个名词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扎根在我的心底,慢慢的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而那距离,竟然是我内心再多的愧疚和歉意所不能跨越的!
突然的,我感觉自己的那张亲情卡被刷爆了,我成了一个卡奴。
我何尝不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何要扔弃我?是重男轻女?还是生活所迫?是当初有不得已的原因?还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一切一切的疑问,猜测,像一团绞在我心口上的问号,让我不知所措。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被伤害的人里也永远都会有自己。所以两个永远加起来,结果只会是对自己双倍的伤害。即便你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人,那么然后呢?那么结局呢?如果那又是一场意想不到的伤害呢?你究竟要用多大的勇气再一次去面对切肤之痛 ,你究竟还有没有力量再去承受一次?飞蛾扑火,
说的往往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
即便你要寻求一个结果,也要先找到那个可以给你方向的火把,可是在那一撮火焰还没点亮的时候,你只能莽撞的在黑暗里碰的头破血流。
我终于还是没能控制自己的想法和双手,带着某种罪恶感,我把那双颤抖的双手伸向了从懂事起就被父母锁的严严实实的放在衣柜里的一个木匣。从前总以为那是父母私密的东西,连不小心看到那把黄色的铜锁,都会有种犯罪的感觉。可是现在我竟然利用贼人的入室盗窃之便,给自己的罪恶的借口埋了单。
木匣里放着父母的结婚证,还有一些应该是我婴儿时候的照片,然后就是一沓一沓的书信,最底下是一块那种七八十年代印染着牡丹的花布,布被叠的整整齐齐,抖开来,掉出一张泛黄的信纸。
信很简短,字迹很隽秀,应该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信里除了写了孩子的出生日期,还自称呼这个孩子“嫣然”(说什么希望孩子将来快乐,像出生时一样面对这个世界嫣然一笑),除了一堆哭哭啼啼不得已含糊的理由,还让我知道了孩子当时是丢在一个火车站,最后是那句老话:好人一生平安。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从信里提及的孩子出生日期和父母给我取名为“悦”,我百分之百的断定,这个信里所说的孩子就是我。
从被领养的自卑到被捡来的惊恐,我从一个无底的深渊跌进了另一个更加无法自拔的深
如果说被领养只是让我内心感觉自卑,那么被捡回来无疑让我感觉更自贱。
有人说:出生无法选择,父母无法选择,可是自己走什么样的路可以自己选择。可是一个连“选择”二字都没资格沾到边的人,你又让她能做出怎样的选择?!出生只能一次,不能重来,不能改变,更无权去选择,而我能做的,只是要么接受,要么忍受。
我把家里整理好,尽量显示出原来的样子,因为我不想让父母知道这一切的变故,不想他们在饱受煎熬和孩子病痛的时候,再来承受恐惧和不安。可是我能让一切复原么?那些已经被破坏的家具,那些还留在各个角落的碎片,那些已经曾经有人来过的脚印以及留下的呼吸,我能修理么?我能打扫么?我能抹平么?我能消除么?这就像一个人受过的伤,无论擦什么药,都还会有一道疤痕在,触目惊心,赫然在目,即使闭上眼睛,却依然还能感受到他曾经疼痛过的气息。
一个还不能完全把自己心情和思绪打理的妥妥当当的人,又怎么能把现实给与的一切灾难和不幸清理的干干净净呢?!父母终于还是知道了,当他们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们没有愤怒,埋怨,眼神里偶尔闪过的一丝不安,疑惑,也被欲言又止的硬生生的压了下去。他们反倒是安慰我,不要担心,先顾好孩子的病最重要。那种博大的胸襟让我慨叹,让我羞愧。
孩子的病,并没有因为住院天数的增加而有所好转,医药费的数字跟孩子的病情恶化度呈正比的增长,而在这过程中除了倾尽父母现在的所有,还提前预支了他们的养老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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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给孩子按照肺炎治疗的三四天里,孩子的发热,流涕,全身不适等症状并没有消失,39度的发烧持续不退,并出现了持续性头痛。我和父母看了都很着急,可是医生说最近是小儿肺炎的流行发病期,此次肺炎很顽固,治疗起来有些困难,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起效。
可是孩子这种症状持续2-3天,不但没有好转,而且开始恶化。孩子开始呕吐,高热, 头痛, 恶心,甚至皮肤开始发青。
我再也不能继续相信医生肺炎的说辞,我要求重新给孩子检查。医生很厌烦我对他医术的怀疑,说:如果我对他的治疗有意见,大可以转院。我不想再为这种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孩子的病比争吵更重要。我选择将孩子转到省医院。
我托人找了这个医院最好的儿童专家医生给孩子亲自检查,结果让我和父母吓了一跳:病毒性脑膜炎。
在治疗的过程中,孩子病情没有得到明显的缓解。医生说可能是:中枢神经系统感染所致;这需要进行脑脊液检查来进一步明确诊断。
我听了医生的话,当场晕倒在那里。我很清楚这些话对我意味着什么,对孩子意味着什么。
父母也急的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他们顾不得自身身体的不适,赶回去筹钱。也许此刻,他们能想到的就是怎么能有更多的钱来救孩子的命。因为这毕竟是一个有钱才能治病,或者治好病的年代。而无论你得什么病,对于医生和医院来说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首先有钱你才能有资格住院排队治病。
等父母筹钱回来的时候,更确切的诊断书出来了:脑脊髓膜炎。也就是俗称的“流脑”。
3-4天后,孩子的头痛在加剧,频繁而剧烈地呕吐不断,颈项强直,全身抽搐,甚至还出现了昏迷。医生选择的抗生素疗法似乎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
2天后,孩子病情再度恶化,出现颅内高压症状,医生说出现了并发症。
幸福在此刻的定义是什么?我此刻想要的只不过是能让它和我在一起,陪着我度过下一秒。可是就算是这样的小小乞求,我却无法得到满足。死神还是毫无怜悯的带走了他,而我却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也没来得及说声再见。
父母当场昏死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一刻,所有的仇恨都化成一堆废墟,孤零零的站立在那里,冷冷的看着我嚎嚎大哭。原本已经干涸的眼泪,在顷刻间滚滚落下,心头背负的所有沉重,所有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都被泪水洗刷的干干净净。我哭的声嘶力竭,而那些见惯了死人的护士们冷漠的看着我像个疯子一样,无动衷。
我抚摸着那冰冷的小尸体,看着孩子紧闭的双眼,脑袋一片空白。只那么僵硬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一个我从身体里给予的生命,在来到这个世界才700多天的时候,就消逝了,而在他生活在世界上的这些日子里,他甚至没感受过任何的母爱父爱,在他的世界里也许才刚刚找到妈妈的影子,在他的嘴巴里才刚刚能更自然清晰的叫出“妈妈”的字眼,可是他还来不及再一次依偎在我怀里撒娇,就匆匆的离去了。
仇恨,报复,都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被击的七零八落,躲在漆黑的阴暗角落里不敢喘息。后悔像被打碎的玻璃杯,在地上泛着幽幽的光,被外面世界的阳光照的很刺眼,让你不敢直视。我跌坐在自己毁灭的世界里无声的抽泣。
我抱着孩子没有温度的小身体,走出了医院。也走出了昨天那个阴霾的让我忘记爱的世界。
可是我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一切不会因为我脚步的停住,就会来个急刹车般的停止。
孩子,是我亲自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是我眼睁睁的把他送走;我恨自己不是一个医生,如果是,我一定会留住我的孩子!可是,我不是!!我那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不配做一个母亲,不配拥有这个孩子。我的双手沾满的除了我绝望的泪水,还有孩子那条血淋淋的小生命!
当我和父母回到家的时候,我才知道,父母已经把房子卖了,他们拿卖房子的钱来给孩子治病,那些钱也已经随着孩子生命的消逝而消失了。而留给他们的竟然是无立身之地,和随之而来的无尽的悲伤。我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明白,我甚至丧失了一个做女儿的本分和资格;我连做好一个女儿都不配!不配!!
“小康小康,一场大病全泡汤;一人得病,几代遭殃”;当我看到父母辛辛苦苦的血汗钱都砸在了医院里而生活窘迫的时候,我才知道:“脱贫三五年,一病回从前;做个阑尾炎,白耕一年田。”的说法不是只说说而已。“救护车一响,一年猪白养,住上一次院,一年活白干”这句从前看了也许会让人发笑的顺口溜,现在在我心里竟然五味翻腾,酸酸的,涩涩的,让我再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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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死让我的心被撕掉一块肉,我的爱,我的整个精神世界因为孩子的消逝变得残缺不全。而看病花去的父母的积蓄和房子,却把我的整个身体都撕碎了。当我在失去亲人的时候,却又不得不面对生存的压力。生存的艰深让我开始变得出奇的冷静。我知道车祸是别人制造的意外,也许没有那次车祸,孩子就不会因此丧命,父母就不会变卖房屋凑钱给孩子治病,如今也就不会让他们居无定所,晚年凄凉。可是谁该为孩子的死负责?谁该去为一个已经逝去的生命当祭品,这些究竟还重不重要?是不是还要放在我人生的第一位?这些原本的信条已经开始在我的面前瓦解,我首先要面对的却是最原始的人的生存和生活。
我想我是更恨他们了,我是依旧更恨那些伤害我孩子和亲人的人了,人财两失的遭遇除了教会你恨,也会让你更清醒。尽管不知道是他还是小夏主使了这一切,可是我想恨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可是我也知道,我能做的只有去恨,却无法去改变,也无力再去报复。我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去报复,该去报复谁,在生存面前,这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单薄,那么脆弱,能带给我的,和能让我感觉到的只是:我很累,很累。
对于社会,对于人生,对于我的爱情,友情,亲情,对于失去的这一切。除了痛彻心扉,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失去的不仅仅是财产,亲人,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信任只有一次,用过了就再也不会再有,它是一次性的不可回收的资源,你用过一次,它就成为零,当你想要把它变成负数的时候,你就已经彻彻底底输了,并且输光了。
在与父母暂时租住的日子里,我没有追问我养女身份的事,我觉得那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也没必要。就算他们亲口告诉我,就算我能找到亲生父母,那结局不过是三方都受到伤害。此情此境我唯有选择隐瞒,选择自己假装不知道这个事实。我想,这样对大家都会好。
尽管,我撒了谎,可是在心理上,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受。尽管,我知道:谎言,终归还是谎言,不会因为有善意和恶意之分,就会真正的在某种程度上减少伤害。因为它掩盖的是事实的真相及其全部。只要你说出了它,你就注定要伤害所有的人。可是,我宁愿在被伤害的时候,能让我背负的多一些。
目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要好好孝敬我的父母,要让他们安度晚年。钱,在现在这个社会有时候与孝心是等同的。没有钱你又拿什么尽孝道?仅仅靠你的爱,是不能填饱肚子的;仅仅靠关心是不能让他们在生病的时候进医院看病的,仅仅是满腔的报答也是不能照顾好他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
虽然父母都有退休金,可是那点可怜的几百块又怎么生活,怎么养老。
你有多么爱他们,就用多少钱来告诉他们吧!那一刻,我脑海里蹦出的是这句肤浅的话,可是在那时这句能更现实的表达出你爱的证明词,在心里听起来,却分外的感觉到很温暖。
坐吃山空,光靠着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和剩下的钱是维持不了多久的。我必须尽快开始赚钱,我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近的,远的,大城市的,小城市的,只要有适合我的单位,我一个也没放过。
我很抱歉给父母带来的这些麻烦,可是羞愧对于要面对的生活消费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每次我难过的看到父母因为我而要节衣缩食,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他们却总是安慰我:“没什么大不了的,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比起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民,我们这样就算好的了。”他们这一句话,在揉红我的眼圈的时候,也反而提醒了我。
爸爸的老家在乡下,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还曾经留给父亲几间房屋,一直闲置着。父母也一直想到乡下养老,一是空气好,二是亲戚朋友在一起有个照应。我要找工作赚钱,还不知道工作会找在哪里?如果远了,肯定无法照顾父母。留他们独自在城里,我不放心。万一那些人再找上门来?万一他们生个病什么的没人在跟前?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有责任要保护他们,要让他们平安。
要保护他们,就必须远离他们。那些人一定不会就此罢手,他们还会找来。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不在这里,他们就会放过这里。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去其他地方找我,那样他们的视线,就会自然的离开父母,转移到我的所在,父母就会安全许多。
钢筋水泥的大楼里,各人都是关起门来朝天过,人与人之间陌生的有点可怕,有什么事即便你去按对门的门铃,说不定别人还当你是坏人会报警,所以,相对之下,让父母去乡下养老,我更放心,周围除了七姑八大姨,就是叔叔大爷,所以有事也能互相有个照顾。再说农村消费低,父母的退休金能让他们在那里生活的相对好些。
也许说到这里,很多人觉得我很自私,且残忍,说我是在逃避,而让父母孤苦终老。我也知道,对于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他们来说,老来,却要东躲西尝,还要在乡下养老,的确是很残酷。他们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搭进去了,而我却不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祥和的晚年。这些,都是我亏欠他们的,我愧对他们给我的爱和一切,可是除了能这样做,我又能做什么能去弥补?我没得选择!
我的提议,父母没有任何异议。收拾了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我随父母来到了乡下。乡下的房屋一直被一个近亲的叔叔定期打扫,所以随时可以住人。我们只是添置了些必需品,就直接搬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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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父母,我又陪了他们几天。我压抑着失去孩子的痛苦,在那几天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恨不得把一辈子的关心,照顾和快乐带给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我想,至少,现在我还拥有他们,可是我那在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呢?他什么都没有!他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个冰冷的黑暗世界里默默哭泣。
死了的人已经死去,可是活着的人却要好好活着。
我说服父母,我去远方工作。我知道,我已经欠他们太多,我又能拿什么去偿还!我能做的只是减轻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负担,起码在物质上能对他们有所弥补,让他们能清清静静的稍微轻松的好好生活几年。
父母在,不远游!而我却要离开他们,不能在身边尽孝,也不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那种说不出的痛,又怎是几个字,几句话能表达出来的呢!
火车开动的一霎那,我看到父母满眼的泪水,我别过头,把眼泪和心酸都装进了肚子里。
我只身一人,来到了现在这座南方的大都市,默默的为我,为我的父母,呼吸着,生存着。
远方,那抹我生命的蓝紫,划过的弧线,在我冷漠的双眸里,呈寂寥的雕塑状。

本文节选自《犯罪心理档案》,人民日报出版社,作者刚雪印,如有侵权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