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的散文有着不一样的质地。在流行繁复的散文世界里,已经很少能见到如此短小的篇章了。正如一个人学会了复杂,远离了本真,便不知如何回归起点。虹影的散文三五百字,两三百字,当行时行,当止时止,不浪费一点笔墨。

而短还在其次。难得的是,在她散文的“短”里,有着意味深长的内涵和深刻、坚实的内核。正是这内核,赋予她文字以爆发力,让人记住,或在内心激起不一样的波澜。

她的文字是向下扎根、向内深潜的。那表面的三五百字、两三百字只是联结思想、呼吸的入口,由此进入、品咂,方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息和力道。那些简短的文字里,包含着让你刺痛或引发深思的东西,间或还有一点让人心疼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不加掩饰的极致的真诚——她不回避生活,尽管生活曾经一地鸡毛;她不避讳命运,即使命运曾经几度不堪。在某些个时刻,人生的确无法选择,但她于无可选择处,恣意地活出了自己的姿态。她说:“有一种人是为别人活的,有一种人是为自己活的。如果为自己活,别人怎么看,不会特别影响自己。人一旦在某个时刻苏醒,开始判断这个世界,成为一个独立思考者,就和别人不一样了,那就是为自己活。”虹影,就是为自己而活。

命运无法选择,她就以“豁出去”的姿态我行我素,洒脱行止,在自我可驾驭的航程里尽力鲜活。她在黑暗中自渡,于冷漠处挣扎,在静默中思索和观照,她迎着光,尽力泅往彼岸,用温暖的底色对抗黑暗和磨难,寻出人生的爱和暖意。

“你经历了比一般人多的黑暗,为何你的心没有变得破败?”当这个问题屡被问及,虹影的回答是:“我走在黑暗之途,只有坚持走下去走到底,才能走出来,这是本能求生。”这个回答有些心酸,也有一些无奈。但她毕竟走了出来。她接纳了生活,接纳了命运,也接纳了自己。而接纳,是一种勇气、一种释然,更是一种底气、一种升华。如虹影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现在,我终于敢做一个失败者。我永远站在失败者一边。”在她自告的“失败”里,分明有着一种反叛的倔强,似乎还有一种“成功”的自信与骄傲。际遇不堪,但她超越了际遇;爱恨交织,但她超越了爱恨;活在当下,她又超越了当下。穿过荆棘,越过藩篱,挣脱时间,她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她的文字不粉饰,不掩藏,不躲避,不哀不怨不挂不牵,即使写及自己、母亲,亦如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以理性的视角逼近真相,以冷静的笔触启迪世人。她的写作是面向未来的。

她不停地思索,也扪心自问:我是什么样一个人?我存活于世上的目的是什么?作为一个作家,仅仅是靠写作为生吗?或者为了写一个好玩的故事,以拥有广大读者为目的?她的回答直截了当:“这些都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我的目的,借海明威说过的一句话:‘写所有的东西就是为了写一句真实的话。’”面对写作,她选择了真实,面对真实,她选择了直面。她的文字坦白坦荡而又负重负载,从历史、社会到自身际遇,都不留余地,直抵本质,在她看来,“有无写作的枷锁,敢不敢深入历史中,作品完全不同,深度也不一样。哪怕他才华横溢,写得天马行空、洋洋洒洒,写出前卫作品来,但不碰苦难意识,作品也是轻的。”真实意味着承载,直面需要勇气,“写一句真实的话”,貌似简单,实不简单。而虹影的起点,仿佛就在那里。

意想不到的是,苦难的尽头,她的心中,依然漫溢着盎然的诗意。她写散文写小说也写诗歌,但她说本质上她是一个诗人,小说就像外衣,诗歌才是她的血肉,能够将她“挂在天空”,填补内心空白,而能填补内心空白的,唯有诗歌。在她心中,“诗歌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尽管她也知道,“诗人就是穷人”“如果你说你是一个诗人,肯定被很多人瞧不起”是心照不宣的现实,但也正是这现实让她看到并坚信,“这个时代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真正的诗人”。她执意地写诗,维护诗歌在自我心中的神圣,“诗言志,言出人性的心音”,她喜欢诗歌让冰冻的心消融而产生的回响。

在诗中,她也保持了极致的真诚。“我每个时期的诗歌,好比镜子,有的镜子你可看到天空,有的镜子你可看到河流,有的镜子,呈现的是一个吊在空中、处于虚无吞没之前的现代女子,她白衣黑衣,或是别的装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内心,她把内心的秘密和疼,满怀信任地交给你们。”一个受伤的女子,一个命运多艰的女子,依然以不加设防的赤子之心和无有所染的天真之眼还世界以坦诚以信任,这样的勇敢与坚韧、这样的坦然和坦荡来自哪里呢?

想起不久前的图书博览会上,虹影新书推介现场的一幕令我印象深刻,当被邀请来的嘉宾滔滔不绝地畅谈之时,坐在一旁的虹影面无表情,仿佛谈论的不是她,而是别人。刹那间我联想到她的文章——她的文章里不也袒露着这样的表情吗?依然故我,不为左右,宠辱不惊。无论外界如何喧扰,她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判断。她以她的立场、她的思想、她的判断标定着她的坐标,鲜明地与他人区别开来,成为独特的她自己。

这独特,使她可爱。

生活塑造了她,她也塑造了生活。从磨难中走出的虹影感恩着生活,感恩着“那些曾经对我不善的人、刁难我的人、看不起我的人。”过往的一切都已淡然,但她依然保持了自我鲜明的模样,她说:“回视过往,无怨无悔,看清好多以前重视的东西,它们皆浮云。去没去过的奇境,世界再冷酷,我只伫立在我的山峰。”合上书本回望虹影,她不就是那个经历了挣扎回到了本然,以唯真唯实的平常之心观照世相、自身,但已然没有了忧惧、挂碍的奇绝独立的女子吗?

(《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虹影,作家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第1次)